我站在一扇铁门前,一扇掉了漆,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铁门开着一条缝,铁门内传来了炒菜的声音和一首老头子绝对不会听的流行歌曲,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唱着一首悲伤的情歌。
我只要一伸手一推便可以进去,可现在我不敢推,我怕屋子里被我遗弃了三年多的酒鬼老头子。
老头子是我老爸,比我大三十岁的,身上有几处刀疤,胳膊上有纹身的男人。
于是我抽烟,思考,找勇气。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常来一些很豪爽的叔叔跟老头子喝酒,他们跟我说,我爸曾经像个传奇,宁县的首富见了我老头子都要叫一声许老弟。
我记得有一次我傻呼呼地问我的老头子,我说:“你是个什么人?你有好多朋友。”
老头子对我说:“我就是一个工人,挣钱养家,把你抚养成大人的人了,让你不要跟我一样成个废物了,还能是什么人,难不成你真以为你老爸是什么江湖大哥。”
老头子是不是江湖大哥不得而知,反正就算他是,他不会对我说了。
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老头子好有爱,我很喜欢他,老头子读的书不读,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就教不了我了。
不过老头子并没有因为不懂而不管,而是每天偷偷拿着我的书,去学我即将学的东西,然后在我学了之后,教我,考我。
我看到过几次,不过一直没有戳破他,我喜欢他教我时的样子,我有时候懂了还故意装不懂,而且那时候父亲总是很有耐心。
那时候我真的很幸福,虽然没有母亲,可我觉得我有老头子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上了初中的时候,有一天老头子参加了一个叔叔的葬礼回来后,就变得冷漠了,不怎么跟我说话,我的学习他也不管,有时候喝多了酒还会训我,训我的话,像是在训一个大人。
我在外面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他爱酒胜过了爱我。
我讨厌变成酒鬼的老头子,但只是讨厌,从来恨过老头子。
那时候我总觉得老头子在想一个人,抛弃了我们,跟着有钱人跑了的女人,我讨厌我老头子嗜酒如命,同时也恨着那个女人,老头子越是话少,我就越恨那个女人,我觉得老头子的变化是那个女人造成的。
老头子爱上了酒,那个生了我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因为这样,我成了孤单的人,不合群的人,我有母亲,也有老头子,可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孤儿。
那时候只是觉得老头子在想一个人,现在我确定他是在想一个女人,经历了初恋之后的我,明白了女人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明白了老爸没事坐在阳台上,喝酒时空洞眼神中的含意,思念。
爱情是个奇妙的东西,他会让人变得坚强,也会让人变得堕落,我的老头子,这个老家伙,显然变成了后者,堕落的人。
我怕我老头子,不是因为他会揍我,他快五十了,我十九,他未必打的过我,我也不怕他骂我,我的脸皮早就厚的跟城墙一样了。
我怕他,是因为他看我时的目光,是能杀死人的目光。
我抽了三支烟,回想了老头子的过去。
强行的把我的想象加在了老头子的身上。
这样回忆加上自己的主观判断,得到的结果,让我觉得我和父亲是同一类人,既然是同一类人了,我就有了勇气,我对自己说:许斌,你连死都不怕,你会怕一个过了气的老头子。
于是我推开了门,进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大厅里飘着菜的香味,老头子给我教导功课时的那张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烧鸡,红烧狮子头,青椒炒鸡蛋,海带汤,全是我爱的。
屋子也收拾的出奇的干净,一尘不染,沙发的垫子也换成了新的,很干净,干净的让我觉得不像我的家,难道这老头子把屋子卖了,不对,不可能,因为屋子的正墙上挂着我跟老头子合影的黑白放大照片。
一个秀气的小男孩,和一个冷酷的,穿风衣的中年人。
我三年没跟老头子联系过,我回来更没有跟老头子通过气,看这架势怎么好像老头子知道我要回来呢,老头子未卜先知不成,这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老头子有了新欢……
我望着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因为我的遐想而有些高兴,如果老头子有了新欢,那我就不用怕挨训了,我十九了,我不介意老头子找个女人给我当后妈。
我的孤独让我有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想象,想象着给自己下套,给别人下套。
我想象着见到老头子的新欢时应该用怎么样的态度,我看过后爸后妈的很多电视,大都是子女不服气老的有了对象,一脸的不屑。
我觉得那是傻子干的事,我要表现出一个好儿子的样子,这样老头子有台阶下,对我肯定好。后妈当然也不会难为我了,而且我确信自己有这个能耐办的到,我有一张损嘴,但不损的时候,其实还是蛮甜的。
正在我想象着如何表现的时候,厨房里走出来一女孩,系着围裙,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绵制运动服,齐肩膀的头发整齐的向后笼着,她有一张娃娃脸,是那种到了四十岁,依然会保持十几岁样子的娃娃脸,她还有两个小小酒窝。
看样子比我小不少岁,她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太可爱了,人见人爱的可爱。
很微张着小嘴巴,惊讶地看着我。
我开心了,一定是后妈带来的小女孩,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女孩,有这么一个妹妹,说不定还会产生点感情,和蓝色生死恋一样,哇塞,太美了,许斌的想象太不要脸了……
可许家大公子许斌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在关键的时候虚伪,我可以在后妈面前表现出一个好人样子,但在这小丫头面前,可不能一来就把她当宝,那样我的地位可就不稳了。
于是我板着脸,把包丢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看着电视,问她:
“唉,妹子,什么时候进我家的门的。”
我问她的时候,我不看她。
“哥,才回来,听叔叔说你三年没回来了,你长帅了,我是上个月才来的。”她的声音好甜,脆脆的,还有点矫气。
“还行吧,大家都说我长的很帅,你也不错,蛮漂亮的,上几年级了?”我问。
女孩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我,下了围裙,坐在了我的身后,两手压在屁股低下,弯着身子,打量着我,她那双婴儿般好奇的明亮眼睛,看的我蛮不自在的。
我心说,这女孩好乖巧,有这样一个妹妹,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是我忽然又想到了某个电视剧里边扮善良的小恶魔女孩,警惕了起来,瞪了她一眼:
“唉,我长的是帅了点,但别这样看着我,我警告你,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看的出来,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哥,我问你,你这三年在外边都干了些啥呀,叔说你一直没联系他,看你的样子,感觉你好痞。”
“是吗,看的出来我痞,以后最好对我客气点,惹毛了我,我不会给你好脸的。”
“你不给好脸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倒是想看看。”
女孩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她太可爱了,十四五岁的女孩的可爱,我忍着笑,绷着脸,起身,给她个背影,偷笑了一下,不再理她,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越是可爱的女孩,就越可怕,野蛮女友我可是看过的,这时候要是不镇住她,那以后就没日子过了。
“你会看到的,我保证。”我威胁地语气说。
门又开了,老头子进来了,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瓶酒。
老头子和三年前差不多,一身的黑色夹克,结实的肌肉,似乎从来没有间断过跑步的习惯,唯一的变化就是好像个子矮了些,我已经跟他一样高了。
他看着我,进门时的笑脸消失了,板起了脸。
我看了他一眼,随后移开了目光,跟老头子不能对视,对视的结果会很惨。
“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不回来了呢。”
父亲不轻不重的语气说。
准许你给自己找个婆娘过日子,就不许我回来了,老头子,这也是我的家,我在心里说,但嘴上不敢,虽然我十九岁了,两膀有力了,可在老头子面前,我还是不敢造次。
“小雯,你说你,做这么多的菜,够我两天吃的了,洗洗手,我们吃饭,叔给你买了小洋人。”
父亲不理我了,当我不存在,跟女孩说。
“哥,吃饭了。”女孩很开心的样子。
她越是开心,我就越气,我心里怕老头子怕的要命,可是要我表现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把抢过了父亲要递给女孩的小洋人,拧开就喝了一口,然后坐下来吃菜,我怕父亲,可这个时候不能认怂了,怂了以后就真没的混了,弄不好这屋子都不姓许了,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生活,我早就学会了市侩的那一套。
“许斌,你想死是吧,三年不回来,回来就这个样子。”
父亲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女孩笑着,对父亲说:
“叔,哥刚回来,渴了,您别生气。”
女孩对老头子那么好,让我想起了小狐狸精,这是在争宠,尽管老头子不是什么大企业家,可手上的钱,多少还是有几个的,我不能让她占了便宜。
我冷冷地盯着女孩:
“小丫头,你还真行啊,不过我警告你,我许大公子,可不吃你这一套噢。”
我讽刺地笑着,在心里骂,别以为你狐狸精老娘勾引了老头子,就可以得到老头子的一切,我才是许家大公子,我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跟我玩,我玩死你们啊。
父亲愣了一下,不明白地看着我,咧了咧嘴,那是父亲暴怒前的表情。
我不看父亲,把菜装满了碗,回自己的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吃饭吃饭,兔崽子,你最好在屋子里别出来。”老头子在我的背后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