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所千户所,辅军也开始陆续遣散。
衙门后院,正房。
于学文一脸无措茫然着,神色又挣扎,坐在炕边垂首。
于承嗣盘坐在炕上,背后是推开的窗户,寒风、寒雪、一株腊梅黑褐色不见花苞的枝干为背景,他神色无情泛灰,看着二儿子额头上的汗迹汇聚,悬在鼻尖。
寒风涌来,于学文鼻尖处不仅是汗水,还有两行无声泪痕。
“当家,不容易。”
仿佛用最后力气,于承嗣低声嘶吼,不见感情波动。他的声音伴随着寒风刺入于学礼耳中、面庞、脊梁骨。
“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父子是宗家,是当家的。”
一字一顿,于承嗣闭上眼睛。
于学文抹一把眼泪,抬头瞥一眼,咬牙长噫一声,忿忿离去,出门时狠狠一脚踹在门槛上。
于承嗣双目闭着,两行老泪滑下,落到下巴,渗入泛白的胡须。
家将于广恩从堂中来到卧室,微微躬身:“老爷,妥了。”
“这几日好生伺候着,酒肉、女人都给送过去。这几个孩子不懂事难成器,别留什么遗憾。”
于广恩头垂着,片刻后抱拳:“小的明白了,三爷那头要见老爷。”
“去办你的事情,让他进来。”
挥手遣退于广恩,于承嗣捏着袖角擦去泪水,静静坐着。
没多时,他胞弟于承庆拄着拐杖进来,面上无须神态阴柔,坐在炕角敲着搭在炕边的右腿膝盖处,头低着:“哥,这事不地道。几个孩儿无辜,换个法子吧。”
“换?谈何容易?”
于承嗣也低着头:“为了我于家的富贵,外人能死,本家至亲为何不能死?渡过眼前大劫,比什么都重要。”
于承庆抬头,盯着于承嗣发红双目:“可……为甚要选大郎!”
他声音尖锐,刺耳。
“这是我的家事,以前、今日、以及将来,都由不到你插手。”
于承嗣头垂着,微微侧首示意,于承庆憋得难受,下炕后握着拐杖狠狠砸在炕桌上,碗碟破碎一片狼藉。
于承庆走后,于承嗣刨去落在脸上的菜叶子,咧嘴无声笑笑吐出两个字:“报应。”
虎山营,赵期昌陆续遣散辅军,又有中军传令骑卒抵达。
一切忙完,已到下午,赵期昌的军帐又空了小半。他本人则拿着辅军按过手印的书册,来张茂大帐交差。
杨氏给他已备好了两菜一汤,赵期昌细嚼慢咽。
张茂放下书册点头:“这事做的体面,朱应奎说的是三斗遣散。这过于丰厚,若无意外必生龌龊。人与人就怕比较,下面人得了实惠与旁处的一比较,自然会念你的好。”
“没想那么多,反正是公家的粮,卫里用多少朱应奎会补多少。慷他人之慨,赚自家名声,这种好事自然无理由办砸。”
赵期昌端着小碗,饮着紫菜蛋花汤,味道极鲜很是满意,笑着对杨氏道:“岳母这汤,真是极好的,比我兄家酒楼里的汤,还要胜出三分。”
杨氏坐在床榻边,正捏着针缝制冬衣,听了笑着:“这嘴真会说话。”
张茂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卫里后生能比得上三郎者,也不过五指之数。”
说着他提笔在文书上签字,用印后,才将手下最新公文递过去道:“看看,中军最新通告。”
赵期昌接住,很短不过三排字,讲的是军中后续补给问题。不再从卫里运粮,中左所还屯着三百石粮食,能支全军上下半月所需。
这让赵期昌皱眉,中左所五日前就被选为军粮储存点,为后续巨石山搜索行动就近补充军粮。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这批粮食是事后散伙时给大家的遣散费、幸苦费。
张茂继续说:“军粮问题,戚掌印那里也开口了。朱应奎那里为了节省额外度支,就打这批粮食的主意。至于事后的酬劳,朱应奎会在年关前给各处补上。”
赵期昌笑笑:“军令都下来了,咱这里自然没意见。不过,这朱道员的军令前后也有意思。”
张茂也是露笑轻轻颔首,打哑谜一样不说实质。赵期昌笑的是朱应奎考虑不周,在第一份军令中免去赵鼎明差事,然后发现粮食的确是个问题。又不好改口,只能将眼前的麻烦延后处理。
笑的不仅是考虑不周,包含死要面子以及笑朱应奎的军事经验不足。
因为撤军是说不准的事情,说不好明天就撤,所以杨氏母女留在军中,没有跟着赵鼎明返回卫里。
赵期昌送赵鼎明、王文泽,下山的路上,赵鼎明握着马鞭:“这场雪一下,山里的事情也就完事了。墩里那边,这个冬你想好了没有?”
为了应对钱粮不足难以开发的问题,赵期昌与山民合作一起开发。这种模式让卫里人看到一条新路子,抱怨赵期昌肥水流向外人的同时,也托赵鼎明做中介来说说。
赵期昌抿嘴摇头:“事情不好办,等撤军后,让他们来白石墩谈。反正地必须姓赵,三成租子、百亩一丁不能改。与山民一样的要求,但我还要钱粮。最多再挤出十顷地,谁给的钱粮多,地就租给谁。”
赵鼎明与王文泽相视苦笑,王文泽道:“既如此,为何早不这么办?你给山民八十顷地,怎么也能敲出千八百石来。”
赵期昌挑眉不带犹豫:“山里的人剽悍,好处给到位,这些汉子能给小弟出死力气。卫里人……心思多,不好管教。”
山里人没根基为了保住地会跟着赵期昌战斗到底,卫里人可就不一样,说不好会在关键时刻在背后捅你一刀。
更关键的是,山里人真没什么油水,赵期昌便给山里人送了一个大人情。
别忘了,这些都是隐匿的黑田,按规矩来说谁开出的就是谁的。除非赵期昌在卫衙门报备,正式落在自己名下。
黑田无税这么大的利润,赵期昌一时间也割舍不下。如果压力顶不住,他就会走最后两败俱伤的路子,在衙门里报备新田。
次日一早,中左千户所北二里,两座低矮山坡之间的山坳平坦向阳处。
这里密密麻麻布着雪盖着的土丘,是于家祖坟。
于学文、于学孝兄弟俩搀着腿脚不方便的于承庆,在几名家丁护卫下,来到祖坟西边一座坟丘前。
兄弟俩各拿着一把香,在坟地四周插着。
坐在毯子上,于承庆将竹篮中的水果盛盘装上,摆在木制墓碑前,扭头看着于学孝,笑容苦涩、悔恨。
兄弟俩插完香,跪在于承庆身后。于学孝醉态未消,闭眼时好像回到了昨夜,那荒唐的一夜。心有戚戚,真担心被严厉的三叔父发现。
于学文则垂着头,双手缩在袖筒内取暖,捏的紧紧。
“家里出了大事情,大哥他不方便来。嫂子,多多包涵。”
于承庆低声说着:“明儿一早,我要带着老三回京里。老三躲在外面,事情圆不过去,于家上下若没了,留着老三香火也不会断绝。所以,今儿老三没来,过两年就来看嫂子,给嫂子赔不是。”
“这几年我不在家里,老大没被管教好,被人糊弄惹了点麻烦。吃了点亏,但亏没白吃,有了很大的长进,算是有出息懂事了。至于老二,打小就是人精,这孩子会做事情,不劳人操心,是个好孩子。”
于学孝低着头,悻悻咧嘴笑着感觉被夸过头了;一旁的于学文则暗暗咬牙,双目眦圆盯着一团雪。
吸一口寒气,于承庆侧头沉浸在回忆中:“老三到了京里,我会好好教导。这孩子心诚,也机敏,是个好材料。登州这地方太小,有根骨也会荒废。估计呀,再有十来年,我走不动弹了,可能会被老爷打发到南京养老。那是个大地方,大报恩寺那头儿,我会捐个佛像给嫂子祈福。”
于承庆拿起一小坛酒,揭掉盖封仰头小饮一口,扭身递给于学孝:“长大了,喝两口,给你娘说说。”
艰难爬起来,于承庆拄着拐杖离开,站在山坡边缘,俯视中左千户所所城,寒风吹拂闭上双目,两行泪水滑落。
二十年前的春,那个女人站在这里摇头,说中左所太小,小的连个乡镇都不如。
扭头,看着一块山坡上凸出的褐色风化严重的尖石,他若没记错这块石头南侧长着一团野花,年年都长很是繁茂。那紫蓝的野花编成的花藤戴在头上,香味一天不退。
又回忆到十五年前的夜里,他痛嚎了一夜,抱着打断的腿心怀忿恨,恨父亲偏心、手狠,更恨自己没本事,满腔杀人的恶念,可怜的是连杀人的本事都无。
十年前回乡,那个让他痛恨的顽固老人已经躺在了土里,教会他做人道理,外面世界的嫂子,也入土两年。
金矿……
于承庆紧捏拐杖,金矿是嫂子发现的,是嫂子的。是老大的,也是老三的,不可能是老二的,更不是于家的!
整个中左上下都是糊涂鬼,这是他嫂子告诉他的。
山里暴雨一场春洪后,在河里挑水的嫂子这么说的。
他记得很清楚,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当时河水还显得浑浊,他在河边捞着一只落水的土蜂,河边石子间泛着金色的泥沙他视而不见,眼中只有那只撕开,很甜的土蜂。
泛着点点金色的泥沙,很多外人也会以为是金沙,可老祖宗早就说过,这是一种黄色的铁矿沙石,根本不是什么金沙。山里上游有铁矿,开采、冶炼困难的一种不值钱铁矿。
而且很多山民连金子是啥模样都没见过,金沙摆在面前也认不出。人云亦云也想的简单,老祖宗都试过,再说河里有的是,如果是金沙怎么就没人捞?
他的嫂子见多识广,与他一起淘沙,炼出了一小块奇形怪状的金锭。
那天,寄养在家的嫂子还未成婚,与他抱在一起。自己很高兴,是因为金子,还是因为她?
于承庆眼睛闭着,露出淡淡微笑考究着记忆,片刻后神态微变,则是发自内心骨子里的阴冷。几乎眨眼间的功夫,于承庆已是一副和煦亲切笑容,微笑着如同落在脸上那明媚的阳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