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渐黑,除去各处路卡据点,约四五百人集中在龙山百户所外,各自寻地扎下帐篷。
龙山管事百户于学文的宅院自然成了朱应奎的中军大堂所在,前院生着大火堆。
赵期昌与戚继光从偏房出来时,坐在火边烤肉的刘磐给赵期昌打了个口哨,戚继光还要去后院与朱应奎商议,定下会议内容后才会走会议这个过程。
赵期昌没处去,就来到火堆旁拱手:“小弟见过大兄。”
龚显将一件马扎递过来,刘磐转手放在自己右首:“坐,咱谈谈。”
赵期昌坐下,探手烤火扭头过去,两腿伸直烤着鞋底脚尖左右晃荡:“大兄有何指教?”
“就是指教,听说你小子弄出很大的基业。”
刘磐左手握着木棍烤肉,右手抓来一壶酒递给赵期昌,火光照在脸上红彤彤一片。
赵期昌接住酒壶,对着壶嘴吸了一口咽下,身子顿时就暖和了,也感觉视界有些恍惚。至于酒的辛辣他已经免疫,可酒精效果免不了。
刘磐也吸了一口酒,酒壶递给龚显扭头看着赵期昌,哈一口酒气:“你的事情咱本不想管,这是得罪人的事情。也就别指望咱帮你,说实话咱也帮不上。就给你说个故事吧,关于军将与土地的。”
赵期昌神色一僵,他赵家得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刘磐这样的将门子弟都惊诧。弄不好,他名下的土地都要比刘家的多。
刘磐扭回头看着炭火炙烤的一条金黄泛红羊腿,脑袋半斜着缓缓说:“这件事是四年前,二十一年二月的一件大事。对民间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在朝中争论了大半年才落下帷幕。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军户而言,这是要命的一件事。”
“当时,户部核奏宁夏巡抚范鏓疏言。说是边镇将领,本朝初无给田养廉之制,边镇军余屯田各有课额,亦无盈余可给将领者。自武定候郭勋奏以田园地土给各将领耕种,委任奸军以为庄头,索取种子牛具,派拨耘锄人工,为害不可胜言。今宁夏镇庄田五顷有余,拨分总兵、参将、游击诸官者,宜仍归军民耕种。”
语气缓顿有节奏,刘磐将奏文记得很清楚,边回忆边说着,说的比较慢,也有担心赵期昌不理解的因素在。
说罢扭头,盯着赵期昌双眸:“意思就这个,听明白了?”
赵期昌点头,眉宇微皱:“大兄口中的五顷地?是整个宁夏镇军将养廉田?”
开什么玩笑,五顷地才五百多亩,够谁分?还需要设立心腹去当庄头?为五百亩的事情闹的朝堂纷争?怎么可能?
刘磐呵呵做笑:“自然不止五顷,问题不在这里,在养廉田。养廉田就是一个口头缘由,有了这个东西,军将才好侵占军户军田。这类事情在边镇屡见不鲜,内地也是如此。君上屡次诏令军将归还军田于军户,然而始终不见成效。”
吸一口酒,又把酒壶递给赵期昌,刘磐脑袋摇晃着仰着看夜空:“这件事情,君上诏令,田地属于军余开垦者,依拟给还。至于军将所需的养廉田也有了来由,规定军将在塞外遏虏自辟田地,听其耕种。”
接过酒壶,刘磐露笑:“想明白了么?”
赵期昌眉头皱的更深,他前世只是个小人物,对文字之类的不怎么敏感,缓缓摇头。
刘磐一点不意外,赵期昌虽然是神童,如果连这都能看明白,那简直就是妖孽。刘磐起初也不明白,还是家里老头子讲解了才明白。
他又扭头看龚显:“说说,你有何见解。”
龚显接住酒壶,也是眉头皱着:“老爷,皇上的意思是保住寻常军户、军余的军田?遏制卫所将门兼并军田?”
刘磐哼哼两声,哂笑着不知道在笑什么,算得上是凶恶的面容轻蔑笑着:“对也不对,君上的意思多着呢。有一点是明白的,咱这样的门第难以开垦荒地,而赵老弟这样的百户不上不下,开垦荒地不算出格。”
龚显的说法赵期昌早就明白,看着刘磐,双目微微睁圆绽着光彩,明亮亮的如同锋寒刀光:“大兄的意思是,卫里城东开荒计划是站得住脚的?”
从道理上、卫所军制上来说自然是站得住脚的,可赵期昌的站住脚是另一重意思。
刘磐露笑:“对,想让天下卫所死绝的人多了去,可君上不会这样。宁夏军将这起公案,被夺养廉田的边将也没吃亏。君上许了一个大好前景,许可九边边将在塞外驱赶鞑子后耕种,不限多少。他们开出的田,自然要保卫自己的田。边塞的事情与登州这里看着似是而非,可根由还是一样的,那就是我卫所子弟发家致富扩展基业,是受君上许可的。贼子伸手砍手,伸嘴剁嘴。”
他这话肯定了赵期昌的猜测,刘磐继续说,一口的风凉腔调:“这天下呀,是我等祖宗跟着太祖高皇帝打下的。这天下不稳,君上心忧,我卫所子弟又岂能心安,作壁上观?所以呀,老弟的家业,受益的终究是君上的天下。而不似有些吃我大明碗里的,还要砸我大明朝锅的混账东西。”
“兄长一席话,拨云见日,让小弟心中豁然开朗。”
短短一句话,赵期昌语气坚定,他只是一个小小百户,正因为小反而有小的好处,他不怕把事情闹大。大不了拉开阵仗在登州大杀一气,还不行就学衡王府仪卫司去山东首府、巡抚衙门前闹腾。
应了那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家的田开好夏收后必然会出事情,为了保卫家业他肯定会闹。这是一种闹法,可能会妥协,闹的时候心里无底没有一个标尺,可能会闹的不可开交、自陷绝境成为田启业第二。
现在心里有底,自然闹的时候心里有杆秤,不会闹到自绝于朝廷,知道闹的分寸、目标。
刘磐听了只是摇摇头一笑,笑的凄凉、难看,一口白牙在火光照耀下泛红:“咱也只是嘴皮子功夫,天下卫所苦,苦的只有咱自己兄弟心里明白。去年二月,朝廷下令,命有司招抚流民复业,授予牛种,开垦闲田者蠲免赋税十年。咱卫里开田才免三年,后二年半税,收的又是重税,还有出丁服役。呵呵,你现在官小,看你们卫里也有心气,不若分出支脉改成民户,这日子还好过一些。”
这是卫里人合起来避税的有效手段,赵期昌干笑两声:“咱还是觉得军户好,民户窝囊气多,咱军户只要敢打拼,路子比民户广。”
刘磐歪着头斜视赵期昌,打量着,似乎不相信这话,良久嘴角翘起:“随你,反正朱家兄长还有一年任期,咱看着你扑腾。活不下了,跟咱云游天下涨涨见识。等岁数大了,咱保你考个武进士。”
反正,对于卫所体系升官,刘磐是没多少信心,竞争压力太大了,出路太少。武人的出路是战兵体系,武举,卫所出身只是一个跳板,没有决定意义。
龚显不掩饰自己羡慕神情望着赵期昌,他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想要出人头地实在是太难。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机会不机会的问题,而是刘家会不会在他抓住机会时放人不放人。
他祖上的确是将军,元朝的将军。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退缩了,在南昌找了个偏僻地方种地去了,到了他这一代就彻底落魄了。
他什么都干过,当过乞丐,当过码头的纤夫也走过镖,还当过山贼,一度饿的在坟堆里、寺庙里找供奉鬼神的东西填肚子。在破庙里上吊两次,两次绳子断裂没死。还生过将自己切了入宫吃饭的心思,就一路流浪去四川。
八年前恰逢土民造乱,刘岷负责四川卫武学招生,龚显冒充南昌逃亡的军户进入四川卫武学成为武生,勉强有了吃饭的地方。
刘岷也看重他,不计较他的小花招,将他籍贯从南昌迁到四川卫。可八年下来,四川卫武学始终没有应征,龚显没有机会表现。
此次刘岷入京述职,本不想带着龚显。因为龚显身份有问题,不是世袭军户军余,也没有从军屡历,成为武生的路数不对。入京后让人抓住尾巴,倒霉的只能是刘岷。
因为四川卫的特殊性,刘岷也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领军,就把龚显送给刘磐,让他继续给刘家效力。
相对来说,赵期昌足以当他的儿子,但身份更自由,前途更明朗。危险摆在面前,可机会是大把的。可他龚显什么都没有,还欠刘家太多太多。还不完刘家的恩情,他只能当一辈子家丁家仆。
待朱应奎传令时,刘磐也将羊腿烤好,一起进入后院正房。
房内朱应奎坐在主位,身旁两侧两张椅子,左首戚继光落座,刘磐坐到右首,拔出匕首切着肉片,自顾自捏着细碎雪盐撒着。
下首四张椅子,左首第一是操守张茂,第二是田启业。右首第一是登州水寨里的一名操守官,赵期昌则坐在右首第二。
张茂对赵期昌露笑缓缓点头,笑容和煦。
赵期昌微微垂首,微笑着算是还礼。
“嗬?你们登州卫里没人了?”
赵期昌上首的水寨操守官瞥一眼赵期昌,环视一圈咧嘴笑着。
赵期昌扭头上下打量这操守官,这人一脸青春痘还留着八字胡,故作成熟的小青年一个。赵期昌只是咧嘴笑笑,摇头不语。
田启业身子前倾,双拳合在一起捏着骨节啪啪作响,盯着这操守官。
张茂故作不快,眉宇阴沉扭头侧身看着上首,拱手:“请问朱公,这位是?”
朱应奎捏须微笑不语,戚继光端着茶碗,吹着茶水一副没看见的模样。
刘磐将盘中肉片递给朱应奎,右手握着匕首在左袖擦拭油迹,眼皮子半眯着:“登州水寨前军把总,金山卫指挥使,长山岛操守官徐承贞。”
说罢,刘磐看向赵期昌,似笑非笑。赵期昌的年纪实在是小了,戚继光哪怕今天只有七八岁,在这里落座徐承贞也不会说什么,人家的世职摆在那里,赵期昌凭什么?
这位徐承贞笑笑对周围拱拱手,唯独不给赵期昌见礼:“小弟徐承贞,还望诸位前辈、兄长多多提点。”
“呲!”
赵期昌跳下较高的座椅,猛地拔出日本刀备州,刀刃直接抵在徐承贞下巴,右手握着刀柄,左手压在刀脊四指扣在刀背。
很简单的杀招,右手一刺,左手拉着刀背横切,足以切开徐承贞脖子。
一连串的拔刀声在堂中响起,门外诸人带来的护卫纷纷拔刀站在门前,相互紧张望着。
“小儿大胆!”
徐承贞眯眼,咬牙吐出四个字,伸出手指要拨开刀刃,眼睛却看向田启业。
田启业手中刀露出刀鞘一尺,身子半躬着前倾,只要顺着鞘拔出刀,刀光必然擦过他徐承贞脖子。
双手握刀往前一送,抵在徐承贞喉咙,赵期昌扭头去看戚继光,嘴上说着,声音干干:“刀上有毒,别乱动,误伤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