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赵期昌的屋子里。
前段时间拨过来十户家生子本就让房屋紧张,张承甲小两口今天过来实在没地方安置,只能挤在赵期昌屋子里。
他的火炕留给赵芸娘与孙孟娘睡,赵期昌与张承甲只能去灶房里睡。这里只有小小的火炕,前几日一直归孙孟娘睡。
张承甲躺在炕里头,头枕着被子,一旁昏黄鱼油灯照映下,手里捧着封面发黄的书看的津津有味。
火炕前,赵期昌坐着两脚泡在热水盆里,孙孟娘坐在小凳上给他搓脚,让赵期昌好生不自在。
这还是第一次让孙孟娘给他搓脚,见他神情不自在,一旁赵财心里发笑,翻开手里册子念着今日支出与明天的预算。
是他安排的这一出,既然养了丫鬟就该大大方方的用,当着姑爷的面表示自家老爷与此前的不同,这样才能体现三房的排场。
“此外,后日夏家酒坊的那几个伙计会在刘家旺赶集,该谈一谈了。”
往前翻了两页,赵财继续说着,看向赵期昌:“何二今日装好石磨,最快三日,最迟五日内,墩里人家就能吃上豆腐。”
赵期昌点头:“知道了,管家早早安歇。”
赵财应下,对张承甲拱拱手,退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庆童进来,道:“老爷,今夜烽火台执勤的是成英、赵大忠、刘应武三人。前夜巡哨是赵大勇小队,后半夜是小的。”
“盯紧了,有松懈的用鞭子招呼。”
“唉,小的晓得轻重。”
庆童出门,将勇字盔扣上,提起柱在门口的红缨枪,看一眼正房灯光照映在窗纱上的纤长人影,抬头阔步离去。
打发了孙孟娘,赵期昌将门拴好,见张承甲那模样笑道:“今夜,委屈了你那小兄弟。”
没好气瞥一眼赵期昌,张承甲将手里书丢在床边,起身拉开被子道:“咱还没那么畜生,再等两三年吧。”
他娘就是早早有了身子,生下他后就损了元气。后面生下他弟弟,没撑多久就去了。这是个生孩子十分危险的年代,孩子危险,女人同样很危险。
赵芸娘还不到十五,张承甲已经受到过警告,憋的的确难受。
赵期昌上炕,翻开书扫一眼,摇摇头就撇到炕角,拉着被子道:“知道不?墩里有一家男的早年是班军伤了腰子也干不了重活,婆娘颇有姿色拉扯几个小的生计困难。常信平这几个,似乎尝了荤腥。”
“暗娼?”
张承甲扭头看着赵期昌,有些诧异:“怎么墩里有这样的人户?”
妓是缴纳税,隶籍于乐籍的女子;娼就简单了,悄悄接活的女子,是受各地教坊司打击的行当。
拉好被子,赵期昌道:“谁家都有难念的经,一帮子光棍整日吃饱了操训,没个婆娘也难熬。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你若憋的难受,十几文钱就能来一发。”
来一发这个词,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已经在更早的时期开始流传了,不限于口头,书里就有。
两个人生活了两三年,菜市大街各家女子就是他们的日常话题。
至于花柳病什么的,赵期昌没听说过。貌似西夷人没大规模出现在内陆港口前,是没有这种病的。
想了想,张承甲低骂:“包藏祸心,休想怂恿咱跳火坑。”
赵期昌咧嘴笑了笑,吹灭鱼油灯躺好,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道:“你珍惜我家芸娘,外面这都是小事情。只要别弄出个吃奶的上门,你那个泰山大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还是摇头,张承甲低声道:“说的好听,你这三房上下,都是大房耳目。咱与旁人家婆娘多说几句话,一个个嚼舌头过去,老泰山岂能不知?”
说着吧嗒吧嗒嘴,张承甲不甘心问:“谁家婆娘?”
“给家丁做饭那两口子,怎么真动心了?”
赶紧摇头,张承甲道:“没想到,看着挺端庄的一个妇人……”
突然感觉自己挺被动,隔着被子碰了碰赵期昌手臂,张承甲笑着问:“你刚刚立业,就收了个婢子?”
“赵财那老头子的主意,说是这样才能像个体面人家。宾客来了,咱脸上也有光彩。还说他们这些做家仆的,也好挺直腰杆子。”
嘿嘿一笑,张承甲低声道:“我瞅着这丫头不比布庄那李家老二差,啥时候办事?小侄也好早做准备,给叔父大人备好贺礼。”
赵期昌已经呼吸绵长,张承甲又嘀咕道:“我十七,芸娘十四……你过年就十一,那妮子瞅着也就十二三。这么说,你十五,那妮子就十六七……老头儿真会算计,恰好的时段呐!”
见赵期昌不答话,张承甲又碰了碰赵期昌肩膀:“别光顾着睡,说说又不掉块儿肉。”
扰的赵期昌烦躁,没好气道:“不破身子,能玩儿的花样也不少。赶紧睡他娘的,明儿个还那么一揽子事情等着呢。”
黑暗中张承甲睁圆眼珠子,脑海中那堵门被打开,顿时就浮想联翩,越发的睡不着了。躺在那里如一条蛆一样,左右翻转,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正房,孙孟娘见灶房熄灯,将门上闩,吹了客厅的灯来到寝室。
赵芸娘头发散披着,一手握着书,一手端着油灯从书房走出来,笑道:“叔父来这里没多久,书却不少。”
炕上孙孟娘将两条棉被铺好,爬到炕中小桌前倒茶:“前日有个姓白的公子遣人送了老爷两箱书,说是赔罪的。老爷还看不上,若不是管家开口说好话,也不会有这么多书。”
赵芸娘一袭素白中衣,披着外袍坐在炕边道:“两箱书,也不至于装满两个书架。”
端着茶水饮一口,孙孟娘笑吟吟:“昨日下雨,城里一帮好汉子染成泥人,拉来玉京尊神与龟蛇二将军神像,还带来一车的书。老爷的两处朋友送来的,就有这么多了。”
孙孟娘脸上笑容更甚,双目泛着光彩:“老爷说了,等开田等琐事完成,就教导婢子认字。”
赵芸娘脱了外衣挂在一旁衣架上,爬着上炕将一沓书放在枕头边,取一本翻开道:“他是个忙人,这段日子姐姐倒是空闲。明日姐姐再找找,找不着就写两册启蒙认字的书,好教妹妹认字。”
孙孟娘喜出望外,但想了想说:“婢子还想着让老爷来教婢子认字。”
抬头瞥一眼孙孟娘,赵芸娘笑道:“就你想的多,红袖添香也是佳事。”
被识破动机,孙孟娘神情扭捏笑笑,红着脸将炕桌挪到炕角,钻到被子里望着昏黄屋顶:“小姐,听他们都说老爷以前过的不好,老爷怎么也能认字?”
“他呀……是个神童。记得大概四年前……是五年前了,在祖祠见他时,听三房叔爷说那时候你家老爷就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只是可惜,造化弄人。那时候祖父还在,想过继他到大房来养着,供他读书。”
说着摇摇头,赵芸娘道:“他是个倔脾气。”
然后闭着眼,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她一个小妾生养的根本没资格进入祖祠,在祖祠外面看到了赵期昌。那时候的赵期昌小小的一团,走路却昂首挺胸很是神气,还不屑于跟她们一帮孩子为伍。
很多次她在酒楼上看着赵期昌背着背篓,步伐沉重一步步走回张家院子。也经常看到饿肚子的五郎、七郎在酒楼前打转转,与赵期昌一样倔脾气的五郎常常拖着哭嚎的七郎离开酒楼视线。
背着背篓的赵期昌,头只能低着;可平时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经过酒楼时,依旧是昂首挺胸。
然后长出一口气,赵芸娘拿起书抿嘴露笑:“现在,好多了。”
孙孟娘还以为赵芸娘的意思是自家老爷脾气好多了,也露笑:“嗯,老爷对墩里人家的确很好。”
对孙孟娘的话,赵芸娘只是笑笑,她敬畏赵期昌,总觉得这位小叔父能干出超乎她理解的事情来。或许赵家发达的希望,就在这位小叔父肩上。
至于她的兄长赵凤翼,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嫡兄能有大本事,读书本事寻常,而且为人跳脱不稳重。
此时备倭城,一团糟。
南门仅有的一重门楼里,进行着一场谈判。
戚继光坐在主位,身后戚威抱着戚继光的钩镰枪,身子斜倚着墙面。头半垂着,似乎睡着了。
戚继光左首下方是备倭城操守官刘文清,在战兵体系操守官比守备低一级,全称是操持守御诸事掌印官。
刘文清对面坐着的自然是不怀好意磨刀霍霍的张茂、赵鼎明二人。
得罪的人的事情,也作为实际的联合领袖,张茂自然不屑于自掉身价,开口的是赵鼎明:“戚掌印,眼前就这么个情况。没我两家子弟撑场面,刘家人无法兼顾备倭城与福山所。”
刘文清喘着粗气,细长八字须飘抖着,双目盯着赵鼎明:“戚掌印,我刘家可以交出备倭城。但是,事情也不能如此简单收场。赵家二房的百户世职,必须让渡给我刘家。”
戚继光瞅向赵鼎明:“赵千户怎么看?”
张茂也瞥一眼赵鼎明,他看重的就是备倭城操守印,操守官是战兵体系。从卫所体系跨到战兵体系,不提备倭城的好处,光战兵体系的好处就够他吃一阵。起码,可以握着周边百户所调度权,进一步增强张家威势。
赵鼎明歪头看着刘文清:“这个百户姓赵,除非你刘家人改姓赵。否则就是咱愿意,卫里也无法向都司府报备。”
刘文清垂头思考片刻,也不愿过度得罪赵家,眼珠子上抬:“族中有一兄弟,娶的是你赵家的女子。他家老二年十五,也与你赵家有亲,不妨过继到二房可好?如此,卫里也好向都司府报备。”
贪心不足想得美,赵鼎明心里笑,脸上也呵呵做笑:“这事……难。二房百户的缺,咱早已许给了三房族弟。”
“你耍我?”
刘文清咬牙,眦目,瞪了笑吟吟的赵鼎明片刻,扭头看戚继光:“戚掌印,此事我刘家不服。”
赵鼎明也扭头:“戚掌印,备倭城事关重大,不论是稽查还是平时,最少也该有百来号守军。有这百来号人坐镇,平日有备无患,在眼前如此形势下,充作骨干拉周围军余二百余人,足以撑起场面。”
“可刘文清因私废公,这么大的城,只留下不足二十的老弱,余下都去他家翻地,忙着他刘家的活计,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刘家闯下的窟窿,凭什么我赵家、张家要白帮着补?贪心不足,吃着卫里的,还要砸卫里的锅!”
“况且都司府通报倭寇秋后会进犯,备倭城如此紧要之处,他竟然拉着人马去翻地,他眼中还有无卫里上下父老乡亲的性命?不顾卫里大家只顾自家,这吃相贼他娘难看!不撤姓刘的这头猪,我赵家子弟转头就走!”
刘文清也冤枉啊,昨日下雨,正好一口气翻地、肥地,哪能想到那位姓朱的道员如此不讲规矩。若按着惯例,前面那么多的千户所做缓冲,他足以将备倭城打点的气气派派。
可怜巴巴望着戚继光,只希望戚继光看不惯赵家跋扈、乘火打劫的嘴脸,进而为他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