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实在是太简单,他们这些人都相信,一旦皇帝看到这支军队的军容气象后,一定会再搞几支。就连他们,第一时间也被三百人的军容所震慑。
可以想象,这样浮夸的数万人组成十余里长的火红波浪朝敌军卷去时……想来鞑虏的骑兵想冲,也控制不住被惊吓的战马!
确定赵期昌每名军士的成本,就是兵部职方司的第一要务。
王尚学估价为七八两,以登莱军上下一体的运作习惯,给兵部的报价必然是良心价,最高不超过十两。
那皇帝要组建同样类型的军队,武装每名军士的花费又该是多少?
十两?
如果职方司批十两,那皇帝会将他们统统赶回老家种地去!
因为以京中的情况,最少批出十五两,才能勉勉强强置办出与赵部军士差不多的装备!
批出十两,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能被嘉靖派去组训新军的将领必然是亲信人物,到时候军队组训失败,嘉靖是打亲信的板子还是打职方司的板子?要知道,打自己亲信的板子,无异于打自己的脸(识人不明)!
一个营三千多人,这就得四五万的武装花费,再加上陆续的器械磨损、补充,养这么一个营组建费算五万,一年维持费最少也在两万。
养不起!
必然削减军费,那经手环节捞钱的额度不会减少,最后削减军费只会削到每名军士头上……这就跟其他京营兵一样,军士敢跑的会跑的干干净净!
到时,负责这些事情的人想回老家种地都是奢望,会被皇帝砍脑袋!
所以职方司四个人相互看一眼,默然无声间达成一个决心,任期内绝不沾染这团烂泥!
赵期昌能掏出良心对待部伍,其他人呢?
尤其是军械损耗……对传统卫所军来说这就是个笑话,只有有原料修补,军械不存在什么损耗!
轻勒缰绳,赵期昌右手握着长铩缓缓举起,身后的把总左仙林右臂高举,握拳大声:“踏步,走!”
步行的号手吹响铜号,号声结束后鼓手敲鼓,三百人的队列前进速度稍稍停顿,便在小步前进中进行整队。
长铩递给李济,赵期昌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抱拳,笑道:“杨爷!”
杨奉恩也朝赵期昌走了几步,拱手:“不想如今能与金吾将军共事,真是杨某的福分!”
赵期昌稍稍诧异:“杨爷这话,怎么小弟听着有些糊涂?”
杨奉恩故意轻咳两声,左右看一眼道:“小爷身旁的大伴当失足落井……小爷又是喜欢修道的,主子万岁爷就把咱调拨到了小爷身旁听用。”
赵期昌轻呼一口气,一脸肃重双目毫无情绪看着杨奉恩,杨奉恩也敛去眉宇笑意对着赵期昌轻轻点头。
“能与杨爷共事,小弟心里也舒坦。”
赵期昌说着转身展臂指着立定后的火红队列:“这检验体魄的事情,就麻烦杨爷了。”
杨奉恩微笑着:“校尉营里已腾出场地,赵都督不妨移步说话?”
赵期昌有些为难探头看一眼那边的朱应奎,道:“这自然是该听杨爷的,不知此事忙完后,还有无旁的事情?”
杨奉恩也扭头看到朱应奎等一帮兵部四大司的官员,嘴角翘起:“赵都督,宫里的黄爷今晚办私宴,不知道赵都督可有时间来饮两杯?”
“杨爷这么说……是否意味着此事忙完后,小弟能去办点私人事情?”
“是这样……可赵都督要明白,黄爷一向置身事外,不会无缘无故的惹嫌。没人能阻挡赵都督拜谒恩师,可赵都督分身乏术,不是么?”
就两条路,要么今晚来参加黄锦的私宴;要么你去参加朱应奎的家宴。
赵期昌的怒气浮现于脸上:“杨爷,这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杨奉恩也是一副为难的模样:“赵都督是领兵杀伐的悍将,自然知道刀子朝人挥出时,绝无什么人情可言。目前虽没到见面就红脸的地步,可路子就这么两条,还请赵都督不要自误!”
说着,杨奉恩从宽大袍袖里取出赵期昌送给他的指挥彩鞭,低头看着眨眨眼,语气低沉:“赵都督,杨某素来喜欢跟赵都督打交道。可赵都督要明白,是主子万岁爷垂青,才有了赵都督眼前的一切,也有了杨某的这一切。而其他人,锦上添花尚可,却挡不住凛冽寒风。”
“只要赵都督心向着宫里,不日,赵都督赠与杨某的麈尾,便能派上用场……届时,杨某监军总督后勤,都督临阵决机,以我东宫亲军之强横战力,再佐以宫中源源不绝之粮饷,我等足以为万岁爷、小爷扫清鞑虏逆贼!”
说着,杨奉恩抬手轻拍赵期昌肩膀,转身走向巷子,走了几步对朱应奎所在的南边微微颔首,露笑。
朱应奎也拱手抱拳,他身边的兵部四大司的十来人不管心里愿意与否,人人都是不情不愿,似乎很为难的拱手还礼。
那一头,李济上前两步:“将爷,如何抉择?”
他再驽钝,也看明白了,目前赵期昌的选择将决定今后登莱……东宫亲军的政治立场,是偏向于兵部,还是偏向于宫里。
梁梦龙仰天长叹一声,缓步上前低声道:“严明,先令队伍入营吧,这么僵持着必然两面不讨好。”
赵期昌头垂着,紧握双拳,低声道:“乾吉兄,我不服!”
日日夜夜兢兢业业不敢疏忽,造出这么一支强军,走到如今这一步,没有想象中应该得到的尊重。宫里,还是把他看作普通人看待,这无疑也是一种否定,一种挫折感油然而生。
心中的期望被击碎,并产生了一种屈辱感。
梁梦龙靠近赵期昌,抬手轻拍赵期昌后背,低声:“严明驯服烈马前,是不是要折腾的这马精疲力尽后才会上套?”
“不一样,大不一样!”
赵期昌缓缓抬头,扭头看向身后,睁圆的双目中赤红一片倒映着如林负羽:“把总左仙林?”
踏前一步,左仙林昂然抱拳,高声:“标下在!”
赵期昌微微侧头,左仙林重重点头,也一脸阴翳下令:“都有,跟上!”
说着就朝通往校尉营的巷子走去,留下赵期昌、李济、梁梦龙三人三匹马。
赵期昌右手拄着长铩,左手牵着马缰面朝南,隔着约二十来步看着朱应奎,紧紧抿着自己双唇,神情坚毅。
朱应奎也是双拳握紧,呼吸粗重双目瞪圆,身边兵部四大司十来人人人气愤,宫里人欺人太甚!
“丽明?”
郭乾拍拍朱应奎肩膀,低声道:“四遭有东厂番子,莫要意气用事。”
谭纶气的跺脚,对郭乾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入京就逼着人家弟子叛变师门,这是要把赵期昌往绝路上逼。一个背叛恩师的人,今后官场上谁还敢相信他,与他为伍?
皇帝培养的赵期昌没错,可也不能如此急迫的毁去赵期昌退路啊!
王尚学眯着眼,也是脸色不快。
自朱应奎进入职方司以来,赵期昌一步步的成长他们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仗的确是糊涂仗,可又有几人能打出这种能********的糊涂仗来?
职方司的人因为朱应奎而熟知赵期昌,也愿意今后与知根知底的赵部将士合作,可现在宫里要断绝这种可能性。
不止如此,还要毁掉赵期昌的名声,使赵期昌成为士林声讨的叛徒。
隔了二百余步的太子府邸中,足有三层的藏书楼上,太子朱载壑一袭素白道袍,双手搭在窗栏上看着那三百犹如火团的军士进入校尉营一片营区院落中。
三百军士在那里一起脱卸铠甲,一道院墙挡不住他们来自高处的视线。
让一旁嘉靖眼前一亮,他看到每名军士竟然不需要别人辅助,就能自己解除武装带、负羽棉被,以及镜甲。
很快,三百火红的军士脱去戎装,人人赤着上身穿着及膝短裤排成队列,不需要多少军官维持秩序,也没有什么矫情忸怩,一排排的进入营房中接受检查。
太医院与老宦官组成的检查团队会检查这些军士的皮肤、五官神色,会将能用眼睛检查的地方都翻看检查一下。
当看到一名军士打翻宦官光着屁股跑出来,一帮宦官后面追着的荒唐景象,嘉靖不由呵呵露笑:“有何感观?”
“人靠衣装。”
缓缓点头,嘉靖又问:“还有呢?”
“俱是精壮,应该是赵梅川用心遴选的精锐之士。”
嘉靖摇头:“不然,皆是赵梅川信手所点之兵。不见登莱之兵,就不知京营之荒败稀松。”
“竟是如此?”
太子语气诧异,如此特立独行的东宫亲军,与众不同必然会有与众不同的命运,问:“今后又该如何处置?”
嘉靖双手负在背后,一袭素黑道袍,良久张口:“看天意。”
良久之后,嘉靖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看着持铩伫立在那里的赵期昌,太子道:“已没什么了,却有些许捉摸不透。不清楚赵梅川会如何抉择。”
嘉靖笑笑:“是啊,的确不好琢磨。此人秉性刚强寸步不让,固然可见其本性纯良顽固,然而多有棘手;若是此人顺风而倒,小人有大才之事自古常见,却唯独不能授予此类小人兵权,否则必生侯景之患。”
眨眨眼,太子露笑:“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可真为难了此人。”
“是啊,此人值得如此为难。看,这不是站在那里没动么?他若猝然而动自甘轻贱,也就不值那个价了。”
嘉靖说着抬手指向赵期昌,想就势抬手抚摸太子脖颈,手伸到一半儿又收了回去,一脸的淡然冷漠,负在背后的左手掐了掐差点伸出去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