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登州水寨兵备府门前空地,已扎了成排军帐,篝火成排。
后排一处军帐前,篝火旁赵期昌坐在马扎上,手里端着米粥拌着咸菜搅动,始终没胃口,便放下碗筷。
目光所及,不是煎煮熬药的军眷就是炮制、抓配药材的军医、学徒。
火堆上架着一口沸腾大锅,张祖娥卸甲后穿着白底青花云纹边饰的对襟连身厚布比甲,还挂着熏黑的围裙,绑着素纱面巾手握长柄木勺搅动锅中米粥。
三名少年一人推车,两人在两侧各推搬车轮组成的十余只搬运小组推车进来,车上固定着如同浴桶的大木桶,一锅锅沸腾的米粥倒入大木桶中再向外面的转运。
实在是锅不够,若是熬煮一锅粥慢慢给人打饭,那近半人就没得吃,供应效率太低,只能将煮粥、分发工作分开进行,人歇锅不歇。
在三名侍女分工协助下,锅中盛水再装入四升五合米,张祖娥便将烧火的差事安排给三名侍女,拿着手绢擦拭汗迹,来到赵期昌身侧。
坐下,她拿起赵期昌的粥碗搅了搅,吹了吹:“听说城里有贼人闹事,势态猖獗不可挽回?”
赵期昌也不点头,双目落在对面摇曳的篝火上:“没那么严重,只是一帮人面兽心的畜生罢了,都已杀了。”
张祖娥直接闭上了眼睛,额头皱起:“麻烦了,有些人不专心救灾,倒是煽风点火堪称一绝。这事儿梅郎入城时办的,申时末时就在水寨传的沸沸扬扬,好像人人都目睹了梅郎杀人一般,说的仿佛梅郎草菅人命似的,殊为可恶!”
“别担心,我就是恼怒张知县等人不作为,当面施行重刑出口气吓吓这人。”
赵期昌说着嘴角一翘:“我就是在草菅人命,他们没说错。”
一声轻叹,张祖娥将粥碗递给赵期昌:“这事儿剑门先生担心引发官民冲突,差人传话过来,说是希望梅郎克制。”
赵期昌端碗,张祖娥继续说着:“外地人不把登州军民的人命当命,梅郎是本地出身,前后奔走为乡梓出力也情有可原。如今梅郎想要的官储也已开启,若是与吴知府等人起了冲突,剑门先生希望梅郎克怒、噤声。”
瞬间,赵期昌喘气就粗了,瞪目:“凭啥?阿姐,我凭良心做事,凭啥给这帮禽兽服软?”
张祖娥伸手,握着手绢沾了沾水,擦拭赵期昌脸颊上的几点血渍,轻声道:“不为啥,就因为官储已开。剑门先生爱护你,登州官员畏惧你,这才由着你的心思开了官储。事后朝廷那里无法交待过去,谁都跑不了。”
“别说登州官员,可能剑门先生心中也有不满。终究算起来,我登州军民死活与他们无关,是梅郎硬拉着他们置身险地。而梅郎呢,朝廷惩戒下来纵是夺官、削职,哪怕在野十余年,梅郎终有复起的那一年。而……剑门先生呢?”
是你为了救自己乡人拉着所有人一起冒险,你又因为有极大的年龄优势不怕朝廷惩戒,其他人不满是正常的,你吃点亏也是应该的。谁让因为你的心思,让别人吃了更大的亏?
紧紧握着粥碗,赵期昌眦目,面皮抽搐,凝声:“我就想不明,凭着良心做事怎么就错了?是我错了,还是世道错了?我没错,剑门先生也没错,登州官员为自家性命、前程也无错,到底哪错了!”
张祖娥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劝道:“哪有那么多的非是既非?黑黑白白,对对错错,岂能一概而论?梅郎自不会有错,跟着梅郎流放三千里,妾身也心甘情愿。真要说错,就错在天灾。若无天灾,又怎么会这场是是非非?”
陷入沉默,怎么可能是天灾的错?
怨天尤人,从老祖宗开始就看不起那种失败了不找自身原因而推脱给其他事物的人!
鼓点声响起,赵期昌看了看手里的粥碗,仰头一气喝下,大口咽下捏起披风一角擦拭唇角:“不要乱跑,夜中还有余震。”
张祖娥起身送赵期昌离去,突然说:“登州水师残败,可能玄成武会提议再设一营水师以备不虞。梅郎,玄成武可能看中了青岛。”
赵期昌驻足,扭头看这张祖娥双眸:“还有什么?”
垂目,张祖娥低声:“没了,之前只知道这个。似乎,玄成武早前找剑门先生谈过,要以我父为青岛水师游击将军,以侧卫山南、徐淮沿海。而剑门先生拒绝,此事便搁置下来。如今正是秋防备倭紧要关头,可能剑门先生会重启玄成武之议。”
说完,张祖娥也是如释重负,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抬眉瞥向赵期昌,正好被赵期昌目光截住,赵期昌咧嘴露笑:“这才是赵家女主人该说的,安心等我回来。”
号鼓二更时,赵期昌抵达议事军帐,帐中文武分两班而坐,武左文右,看着武官地位高隆。实际上,一帮子文官就五六品却一副为国事很累的模样瘫躺在椅子上撒懒,而三四品的武官比比皆是,人人都正襟危坐,不敢有任何的不敬。
入帐,赵期昌左右瞥一眼,见吴知府在右座第一的位置,左座第一空缺,第二上坐着玄成武,玄成武一袭贴身皮甲,将矫健的身形衬托而出,比之清瘦或圆胖的文官,论体貌气度,玄成武甩这帮人一条街。
坐在一起,有一种小秀才跟一帮地皮同桌就食的反差感。毕竟玄成武是皇帝宿卫出身,体貌、素质、礼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解下佩剑,赵期昌坐到左首第一位置,抬手接住赵炳然亲兵递来的茶水,微微侧身靠向玄成武:“军中弟兄如何了?”
玄成武也微微倾斜身子靠向赵期昌,声线低沉:“营中折了二百余弟兄,算上重伤的、丧胆再无锐气的,光是营中就没了千号人。而各处岛屿也已来报,这次前后七八百弟兄没了,要重新补充最少四千人。”
“老军带新军,一月时间补充军额,再花二月时间就能恢复如常。问题不在军士不足,而是战船、物资,大量军械被海浪卷走,战船修复、物资补齐,前前后后最少需要半年光景。今年秋防备倭一事,以现有情况来看,只能拱卫奇山所以西海岸。而奇山所以东、山南沿海,我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赵都司多多担待。”
赵期昌抬手搭在扶手上轻弹,两指轻重不同,叮咚作响节奏或急或缓。
本就安静的帐中,在座之人都能听到他的弹指声,人人神情诧异,诧异于赵期昌随意敲击出来的旋律都是连贯,且不曾听闻的!
陷入沉思,赵期昌如平常那样敲击,玄成武的话值得推敲,这么大的灾害下来,战船损失比人大是有问题的。其实本来没啥问题,因为人员好补齐,船不好补。
然而,问题来源于世道行情。
谁都知道官军吃空饷严重,但卫所军的空饷,与招募而来的战兵营空饷性质不一样!
因为卫所军组成的军队,如登州水师里的兵员都是山东各卫抽来的,这种军户正军组成的战斗力量军饷极低……他们的军饷又不经过玄成武的手,而是从本卫拨发。
这就意味着这种军队出现空饷问题,不是正管的将军吃空的,因为他吃不到。原因就在军户、军户所隶属的卫所身上,要么是卫所剥削绝了军户生计,要么军户觉得活不下去……就拖家带口跑了,这就是卫所军的空饷来源。
这种空饷事件,追究的主要责任人正是玄成武这类军事主官,却不是管辖军户人身、家庭、经济的卫所。
再所以,某些军队因军户逃亡只剩下空架子,结果逮到机会去干仗,这就好了,正好名正言顺的战败,再‘战殁’、‘阵亡’几千军队!
故而,赵期昌诧异的就在这里,玄成武报的折损数据与他预估的相差无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玄成武手里的登州水师不是大面积的空额部队,这说明水师军士还是能活下去的,不是难民,有心气跟着玄成武做事,这也证明了登州水师的凝聚力,有凝聚力就有基本的战斗力。
否则,这么大的天灾下来,否则正好将空饷名单给勾掉。即,将那些存在于花名册的空户口给消掉,名正言顺报一个溺毙,就将尾巴收拾干净了。
玄成武没有尾巴可抓,说明人家治军得力,有军士拥戴,才没发生大面积的逃军事件。
这是玄成武麾下的水师的精神样貌,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必须要给与该有的尊重:不要拿匕首去杀,起码要加一把锤子。
而其次,玄成武的意思赵期昌明白了,若不是张祖娥提前知会一声,可能他还搞不明白。看来,张茂、玄成武早就连在一起,现在玄成武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张茂弄一个水师编制,从登莱都司府的管辖范围里跳出去。
水师这种单位意义非常,成建制具有战船、火炮的水师驻守时自成体系,地方上没人能插手其内务。能调动水师做事,必须是督抚正式军令才行。
哪怕是一省总兵,也只有检查水师武备的权力,除非有预案,否则紧急情况下总兵对水师也无调度权。
稍稍沉吟,弹指声越发急促,赵期昌扭头:“唔……这么说山南沿海,今年秋防要本将自己想办法了?”
玄成武缓缓点头:“是,不是水寨不上心,而是水师离不开战船。仅有的战船、算上短期内修复的,堪堪能维护驻地周边海岸。毕竟,紧扼北海入口才是我部第一要务,还请见谅。”
北海就是黄海,登州水师在南,算上驻地在辽东旅顺的一支辽东水师,就组成了京师海防体系的最外围防线;这道防线里头就是渤海防线。
否则让倭寇顺着北海、渤海进入京畿劫掠,那别说本朝的脸面,就连老祖宗的颜面都将丢光,颜面尽失!
还好,一直没有发生这类事,否则只有开战日本才能洗刷皇帝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