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城,下午的日光白而细腻,似乎无孔不入,透入心田令人躁动。
此时气候爽朗,张祖娥坐在守备府后院仅有的水池旁大厅里,捕倭军体系上下军官家眷女子百余人穿着略显居家的简朴衣饰。或在走廊,或在屋檐下,或在大厅里三五成群,低声笑谈间也不耽搁手头针线活。
赵庆童的妻子赵月娥也手握刺针,与张祖娥面对面而坐,两人之间挂着一领大红绸披风,披风边角紧绷。
大红披风隔在两人之间,相互看不到对面,在闲聊间,一条条银线缓慢而执着的落在披风上,在大红底色上,勾勒出银白色、外凸的梅花。
闲聊间,两名岁数相差不过一年的少年主妇、少女各有心事,谈兴不高。
虽被录名赵氏族谱以族女的身份与赵庆童结婚,而婚后夫妻两人的生活也算不上优渥,更不说什么奢侈的生活。
奢侈的生活别说赵庆童夫妇,就连赵期昌也是能朴素过日,绝不穿金戴银。
赵庆童的俸禄、各种收入,平均一月是五十贯出头,算上赵期昌时不时奖励、赠送的布匹、酒肉,也仅仅能使得赵庆童一家子只能说过着有尊严的生活,但却不是物质极端丰富,可以浪费粮食的生活。
以赵庆童的地位,不可能只管自家小两口的温饱、体面。他还要拉扯父母、兄弟这么几家人口,赵庆童出身的田氏宗族也随着赵庆童地位稳固而渐渐聚拢在赵庆童身边。若是今后可以,赵庆童的一个儿子恢复田姓,将成为这部田氏宗族的族长。
何况,赵期昌不许家族内部豢养武装家丁,家族内部的武装力量勉强算是内部公共资源。但赵庆童这些人也需要家仆、侍女,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再说了,赵期昌制定的军法虽严,却不禁止内部军官人情走动,人情支出也不小。说是军官,实际上往往都是要亲自带头冲锋的排头兵,给这帮人发俸禄的时候,往往就是周边酒馆生意大好的时间。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捕倭军军官、军士军饷发放就有了自己的特色。不是为了省事情而将军饷、补助粮合并一起发,而是钱粮分支,一月两次。
米粮不直接发放给军士,而是由后勤方面调度本地储粮,直接发放给军属家庭;而军饷,包括布匹之类的内部竞赛奖励,月初发朝廷规定的微薄军饷,月末再发本月各种奖励。
弄得如此复杂,就是避免军队内部发生欠债之类的事情。这种破事情内部的不好解决,若是与民间有瓜葛,更不好解决。
为了面子或好赌管不住手而借钱,还越借越多直到崩盘,对赵期昌这个当领袖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让人平白气恼,偏偏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能做的,就是预防这类破事情发生,哪怕再麻烦一些也可以接受。
包括他这个决策的领袖,以及制定、操作‘钱粮分支,一月两次’的白庆丰为首的一帮军吏,都没人意识到他们这种行为,在无声中改变了什么。
虽说赵庆童家无余粮,但也和其他捕倭军军官家庭一样,在发达之初就被赵期昌设计避免了不良嗜好引发的负债问题。
相较于其他军官家庭,赵庆童在登州卫、登莱军这个小集团里的地位是不可复制的。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独特地位’,往往能让羡慕的人得到后饿肚皮时也能睡觉笑醒~
而脱离灰暗命运的赵月娥,本身就生的美丽雅致,又以正妻、赵氏族女身份嫁给赵庆童,而赵庆童除了出身较差外,才能本事,体貌、性格,哪样不是让人眼前一亮?
两个过去不幸的人,又幸运、幸福的结合在一起,而且又前程明媚,这样的家庭自然让人羡慕。身在其中,自然是知足,而快乐的。
可如今,赵月娥眉头不展,隔着大红绸布,张祖娥也是愁眉不已,强撑欢颜时穿针引线,讲述着昨夜家中的趣事。
张祖娥声腔中带着点点忧愁:“郭家跟来的人近来不稳,说来也离奇。不知怎的,梅川勒军掖县整修官道迟迟不归,以至于宵小鼠辈逞口舌之能搬弄各类是非。而那郭家的人,被流言鼓动,硬要说失火烧死的田家公子是我登州人有意烧死的。”
插好针,张祖娥端起温热绿茶小饮一口,看着大红绸布上赵月娥规则的针脚和走针线法:“郭家那小妮子,是那田家公子的嫡亲外甥女。就昨夜饭后,这小妮子非要找五郎讨说法,振振有词啊,说的五郎抬不起头。若不是那三个小秀才三张嘴一个比一个能说,保不齐昨夜又得闹出什么祸患。”
五郎跟郭家订亲,还有了个大名赵应昌,光从这两件事上来说,赵期昌这个当家主、兄长的就要考虑给五郎建立别院,以便今后两家分居。
当家人赵期昌要考虑的事情,自然是张祖娥这个女主人该考虑、准备的事情。
毕竟五郎的婚事不同,给五郎分出去的产业越多,就意味着对郭家这门姻亲的看重,五郎今后在家族内部的地位高下,也直接决定着他的姻亲也就是郭家上下对赵家的归属感。
何况,赵期昌兄弟三人相依为命,短短两年时间走到如今这般地步,虽说一切都是赵期昌挣来的。可就是因为共患难、至亲少,那就更不能吝啬家财。
给五郎的产业,对赵期昌来说就是左手里的钱塞到了右手,反正还在他控制之中。只要家业控制权在手,随时都能组合出一份潜力更大的产业。
给五郎产业,在各个方面上来说,只能多不能少。
赵期昌对自己的兄弟慷慨,不见得能对外人、手下人慷慨;可他对自己兄弟吝啬,那在其他人、舆论中看来,那赵期昌这个人绝对不可能对手下人、外人慷慨!
而五郎的性子……
正是张祖娥所担心的问题,赵期昌的性格似乎被一分为二,分别被五郎和七郎继承。一个外表谦和善忍,却阴柔狠辣以静制动;一个性格外向爱恨分明,做事果决往往是先做后想。
赵月娥能有现在的一切,功劳在于赵期昌咬牙砸下去而二百多两银子。可赵月娥得到的幸福生活,比之赵期昌得到的方方面面收获,根本不值一提。
可脱离魔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对赵月娥来说本就是万金不换的珍贵机会,这个机会是赵期昌给与的。她发自肺腑的感激赵期昌,感激赵家,赵期昌一家自然也将这个名义上的‘赵氏族女’当作自家的家人。
张祖娥也不隐瞒什么,润喉后擦拭手心汗迹:“五郎的性子论果毅,与梅川也是一脉相承。他若与郭家女娃理论,理论输了也不打紧。让我担心的是,不论郭家女娃如何说,说什么,五郎却不发一言。”
作为家人,还有家中影响力排在第五的赵庆童妻子,赵月娥本身又聪慧,家中的事情,也瞒不住赵月娥。
赵月娥倒是喜欢五郎、七郎的乖巧,虽然大约领悟了张祖娥这席话语的用意,却觉得不太可能:“以家主之仁德,断然不会谋害田家公子。而五郎虽平时木讷,却待人亲厚,想来也是仁善心肠。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让人措手不及的傻事来。”
她开口就为赵期昌洗白,不是表达什么政治立场,而是她不相信张祖娥话里的潜在意思,那就是无风不起浪,说不好田家公子就在撤军路上被她们的当家人弄死。
而张祖娥怀疑五郎会闷声不响之间弄死郭家女娃一事,赵月娥更是不相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虽说性情沉闷了些,但也不至于因为口角问题而杀人吧?
她的诧异言论,只是让张祖娥苦笑,心中积郁,张祖娥忍不住轻叹一声:“姐姐呀,你要明白五郎、七郎是梅川拉扯大的。由小知大,有梅川这个兄长做表率,五郎、七郎岂能以常理推论?”
张祖娥看来,惹恼了五郎,一把火烧死你全家这种事情,其他人或许还会在心中衡量、犹豫、挣扎。或许就连赵期昌本人,都会对这种灭门方式的杀人手段敬而远之,可五郎就说不准了。
掖县赵家送来的赵燿三兄弟,一个个多机灵的人?平时与五郎有说有笑,这三兄弟哪个敢与五郎闹矛盾?倒是七郎,卷入赵耀三兄弟内部的争斗,今天吵架明天和好,玩的不亦乐乎。
张祖娥对五郎本性的怀疑,以及猜测赵期昌阴谋暗杀部属两件事,这种事情对赵月娥这种家人都不能明说,只是暗示一下,让赵月娥有个心理准备。免得意外发生,家里人却发生立场不同的笑话来。
可赵月娥不信,她不相信赵期昌是那种人,加上也有心事。连夏折柳端来的果品都没吃,就领着小侍女以身体欠佳为由离开。
张祖娥说出两件不能到处说的事情,心情也不见得变好。与赵月娥一样,心事重重,格外的抑郁。可作为女主人,她还不得不走动各处,与一起做工的军官女眷说笑一番,免得冷落了谁家。
她心中压抑着的事情,更是大的没边,大的让她无奈、愁苦又气急。
在场的军官家眷根本不清楚此次出军历城的危险性,而这危险直接来自于她张祖娥的父亲张茂。
早在半月前,在赵期昌裹挟杀气滚滚的东昌军进驻历山大营,与新巡抚骆颙讨价还价的时候,她的母亲杨氏就来了朱高城,希望能缓解张家与赵家接下来的激烈冲突。
缓解?
张祖娥已不想管张家那摊子事,她不认为能缓解什么。不是她不想出力,而是她如今心中绝望,担心赵期昌顶不住部属压力,将她送归张家。
将她送回张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都将毁灭,她的一切会毁灭,赵期昌那里也存留不下多少。
赵期昌驻军掖县,迟迟不归,将各种只要回到登州就要爆发的矛盾悬挂起来,引得卷入其中的人担惊受怕,备受折磨。也让更多的人,心中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