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征调,作为军中书吏、医官居舍的潍县驿馆,馆舍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紫藤缠绕竹棚下,四周立着灯笼,蛾虫扑扇翅膀打旋飞舞,不知疲倦碰撞着灯笼素色纱罩,一次又一次。
三人注目之下,李羡捏着青花酒盅仰头饮酒,长哈一口酒气,放下酒盅双手挽了挽袖口,拿起桌上竹篾做骨,糊纸绘画的纸牌,动作优雅洗牌却咧嘴露牙笑着,摇头晃脑:“李某酒力不胜,让三位见笑了。”
他身侧的李昼双手提着酒壶,起身给李羡斟酒,脸色红扑扑,笑呵呵:“君美先生海量……真海量!先生的酒德,更是某平生未见之高雅。”
洗牌的李羡望过去,一阵摇头,长呼一口气,鼻音重重:“嗯……其实没什么海量不海量,酒德酒品也没那么多说法。”
“对,君美这话中肯!”
李羡另一侧的王文泽拍着桌子,笑的畅怀,环视周边呵呵笑着:“浑身是胆何惧酒场?这人啊,喝到不能喝,自会喝不动。再说酒德,谁人没醉过?生性谨慎之人,心胸坦荡之人,醉与不醉并无区别。就那种本事稀松,得位不正者,最爱借酒后耍威风者,颇是下流!”
李昼接话,煞有其事,点头:“此言有理!借酒劲而逞能,非是好汉所为!”
是啊,人家张承翼是醉酒之下误打了他李昼一顿……
王文泽跟着开口,话里有话:“王某此生近四十载,没见过喝酒将自己喝死的,只见过被人逼酒逼死的。有多大肚皮喝多少酒,胸中都有个量,喝到尽兴就好,没必要强人所难。小郭将军,如何看?”
郭震、田世威虽然被皇帝降职充军,但两家的家丁、影响力还在。失去郭震、田世威的东昌军好欺负,可不是天生的受气包。
三个人目光落在郭敦身上,郭敦低头看着手边青花瓷酒盅:“郭某喜欢精细的玩意儿,也喜欢喝精酿好酒,喝死未尝不是一种痛快。被人逼着喝酒,酒是好酒那一切好说,若是酸苦劣酒,休怪郭某翻脸。”
李昼跟着点头:“郭将军这话说到了小弟心坎儿里,这天下不论敬酒罚酒,只要是合符脾性的酒,那就是好酒,再多都无事,喝死也心甘。”
李羡见三人目光有意无意瞥来,将洗好的牌递给王文泽切牌,他率先摸了一张牌。语调缓缓:“诸位,好酒终究是少的,这一点懂事儿的人都明白,咱也就不必赘述了。眼前,我就问三件事儿,第一,赵都司有无担当?第二,今日登莱只有一杯好酒,明日会不会酿出二杯、三杯来?第三,有了更多的好酒,以赵都司的为人,会不会与诸位共享?”
三个问题问完,牌也摸完了,李羡低头理牌:“这三个问题,三位不好回答,终究关系身家性命,来日前程。其实不瞒三位,在下心中也无底。”
轻咳一声,王文泽道:“有一点老夫是确信的,那就是将星出登州,明日的登州会有更多的美酒。实话实话,人不会满足于一杯美酒,哪怕自己喝饱,还会惦记着亲近人能否喝上这类美酒。不论怎么样,我王家安安分分哪怕家中没能人,也能跟着梅川混上几杯好酒。可是,老夫心中不甘啊……凭什么我王家要以赵家为主?”
扭头,王文泽盯着李羡:“君美,你是卫里难得的秀才,高中举人也不是问题。你看得远,跟梅川一样是做大事的人。我也知我王家胃口太大,可如今赵家大房、三房决裂,我王家没太多路子。要么跟大房,要么跟三房,要么一分为二……可,还有一条路!这条路子不试试,老夫怕错失良机,成为王家罪人!”
李羡摇摇头:“难,你王家另一条路太难了。你王家虽有三五个能担当大事的,可却没敢拿大主意的。否则,你王家不会蹉跎至此。不说旁的,光赵家三房的赵显,就不是你王家上下能比的。”
“是啊,还是君美看的透彻,我王家就是缺个拿大主意的。不如赵家狠,赵家是拿命在赌,我王家不是赌不起,而是没人敢主张去赌。”
王文泽感叹着,手中牌合拢,轻轻放在桌子上,丧气垂头。
李羡劝道:“你王家与赵家是世代姻亲,与赵都司亲上加亲,足以立身登莱,光耀门楣。这是多少人家想做,却找不到门路的好事……王家该知足了。”
一听李羡劝王家与赵家联姻,吃了大亏的郭敦轻哼一声:“王守备,咱是外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此一时彼一时啊。”
李羡扭头直盯着郭敦:“正是此一时彼一时,赵都司的无奈,诸位也是能看得见的。易地而处,以己度人,诸位又有何良策?当时的山东,稍有恍惚便是一场波及百万的血战。若非赵都司力挽狂澜,直切要害挽回形势……以彭黯当时骑虎难下的窘迫,那可不是死东昌府几家恶绅的小事,而是山东六府驰剿白莲逆匪的大事!”
对视片刻,郭敦突然一笑,不再表态,只是专心摆弄手中的牌。
李羡又看向李昼:“适才,我问了三个问题,李千总如何看?”
李昼环视一圈,小心翼翼:“明日的登州,的确好过今日,这一点王守备确信,李某也确信,且深信不疑。而赵都司为人,李某素来景仰;李某相信,只要跟着赵都司走,明日多出一杯酒,或许赵都司另有重用不会给李某解渴。可后日又多出的酒,想来赵都司会分李某一杯。不同于王守备,李某如今冠礼不久,有大好的光阴可以等待。”
又看向郭敦,李昼劝道:“郭将军,君美先生在登莱地位高隆,甚有人望。今夜,君美先生设宴,与我等敞开心扉畅谈今后大事,这是难得机会,还望郭将军莫要意气用事,误解了君美先生一腔好意。”
“好意?”
郭敦不屑,瞪目质问:“那为何捕倭军入夜后异动连连?”
捕倭军的异动,王文泽、李昼也有察觉,见郭敦挑破,两人一副刚才耳朵聋了,依旧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
“的确是好意。”
李羡将牌合拢放在桌上,捏起青花酒盅:“实不相瞒,后日大军入掖县时,敝人要回历城待榜。最快,十月初才能回归登州。七月到十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以目前军中状态来看,必生龌龊。”
龌龊两个字咬的极重,仰头一口吞下酒,李羡怒哼一声:“王守备、李千总总就是登州出去的人,也生不出多大的龌龊。而我担心的,就是郭将军。”
郭敦阴郁着脸:“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郭某如今能有何作为?值得君美先生、赵都司如此器重?”
李羡摇头:“郭将军高看自己了,其实赵都司还未将郭将军乃至是东昌军放入眼中。以赵都司之心气,摧毁东昌军不算大事,只看合适与否。若不是赵都司与郭将军、东昌军有姻亲约定,郭将军乃至是东昌军弟兄,便会在历城悉数卸甲,遣散务农。”
“正是赵都司一力担保,执意保住东昌军,保住曾公心血,否则以骆颙心性,绝不会让东昌军轻易逃离手掌。赵都司是一腔好意,可偏偏心生愧疚,不愿主动改编东昌军,以消弭军中祸端。”
直勾勾看着郭敦,李羡露笑:“赵都司因愧疚之情而坐视火起,我们这些依附赵都司吃饭的人可都心急了。今夜,王守备、李千总都已表明心迹,王守备就要喝今天的酒,李千总可以谦让一二,等后日的酒。就是不知道,郭将军是否看得上明日的酒?”
郭敦低头,咬牙:“君美先生,郭某不认为一席话语能让先生安心,能让赵都司安心。明日之酒,还是后日之酒,对郭某而言太远。赵都司毁约一事,我东昌军弟兄不敢忘记。”
“是啊,诚如郭将军所言,不论郭将军今日是断指明誓,还是书写卖身红契……敝人都不敢释疑、安心。东昌军终究是曾公心血,这支强军入登州后……敝人担心的太多,这变故太大。”
李羡也是神色苦恼,只能怪东昌军的来头太大了,若不能一举瓦解东昌军结构,留东昌军在登莱,无异于养了一头病虎在身边。
这还不是幼虎,幼虎长大还需要一定时间;而病虎的病,说没就没!
“君美先生的意思,是郭某已到末途?”
“不,郭将军何出此言?田世威、郭震二位将军尚在人世,谁敢杀郭将军?何况,如今的东昌军,留着郭将军,留着郭家,才有那么一些合流的机会。若是郭将军、郭家没了,这东昌军不姓郭,也不会姓赵,而是姓田。”
李羡扭头看一眼东昌军中高层军官围坐的四张方桌,对郭敦扬扬下巴:“东昌军必须姓赵,赵都司能划一营编制给郭将军,三五年内,郭将军自能练出一支姓郭的军队。至于姓田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赵都司最不缺的就是容人器量了。否则,今夜就不是敝人出面做这恶人,而是那位周先生了。”
嘲讽几句赵期昌大胆后,李羡眯眼看着郭敦,等待最后的回答。
王文泽这边闹得再凶,也不敢真翻脸,闹得凶只是借姻亲的关系想要好待遇罢了。王家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哪只是一杯酒的事情。李羡看的很明白,王家想取代张家。
李昼更是乖巧,什么都顺着赵期昌的需求来。李昼乖巧的离奇,弄得李羡看不明白这家子到底在想什么。
郭敦凝眉片刻:“郭某驽钝之资,还请君美先生说明白些。”
“大军夜宿潍县,天干物燥营中走水,各部舍命救火……而东昌军所部千总田可成不幸丧命火海。”
低声吐出一段话,李羡还朝那边的田可成微笑着示意,斜眼看对面的郭敦:“郭将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