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彭黯以绥靖地方有力、平定白莲逆匪有功为由,本职从正四品左佥都御史转升正三品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山东从二品左布政使骆颙转正四品左佥都御史,改巡抚山东。
骆颙全盘继承彭黯的官位职权,而老上司彭黯转身去了旁边的河南省,更为严重的是空出的山东左布政使一职竟然不是他省调用或中枢派遣,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在山东省内一层层递补上来。
赵期昌一个官场新丁都觉得这种升官、任用方式很危险,可山东官场一片喜悦,就连彭黯本人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反正皇帝怎么想的赵期昌也弄不明白,就当是严嵩帮彭黯这个老乡铺路。
彭黯抽了一批看得上的标营军官,以及历城各方面的好苗子便西向河南上任去了。而赵期昌也督率大军向东,回大本营登州。
他急赴东昌‘驰剿逆匪’时,捕倭军本部人马便调往东昌府。如今功成身退,带着捕倭军本部、东昌军,以及东昌军的军属家眷撤归辖区,光这就有上万人马。
这还不止,随着彭黯升迁河南,骆颙接手山东,形成了河南为主,山东为辅的地方政治格局。这种格局变动之大,远超赵期昌的预料。
山东士民认为是山东方面暂时压过河南,这是山东的胜利,谁让彭黯是从山东走出去的呢?可河南士民舆论中认为这是他们的胜利,因为现在他们河南巡抚彭黯在职权上管不了山东,可却能让山东巡抚骆颙听话。
到底哪个省赢了,在民间舆论中争论不休。
赵期昌看到的现象却很简单,那就是河南、山东都控制在彭黯影响力范围内,这二省正是漕运枢纽所在。这两个省,任何一个省出现大乱子,北京的命根子,也就是漕运体系就会被截断!
换言之,如今的彭黯已经手握漕运的命脉。
不同于彭黯这个空降下来的山东巡抚,骆颙这个新巡抚,山东官场熟悉他,他也熟悉山东官场。自然,他有比彭黯更多的支持者,相对于只求安稳的彭黯,骆颙想要的更多。
尤其在军权方面,赵期昌大跨步后撤,骆颙要什么赵期昌都支持,无条件妥协之下,骆颙可以说是全面大胜。
骆颙拿走了东昌府、兖州府、济南府上上下下的统兵官印;而赵期昌拿走了郭敦部东昌军、王文泽部曹州守备军越三百余人、中军标营李昼部千余重甲步兵。再算上一些混在历城不得志的卫所出身军官投靠,赵期昌这一次历城、东昌之行,拉走了足足五千精锐军队。
有这独立于登莱体系外的五千军队,赵期昌可以更为顺利的开展内部整饬工作,以便于他进一步收拢军权。
起码,类似于王文泽、陈明理、于学孝乃至是颜植这类的半附庸组织要清理顺畅。不一定要赶尽杀绝,也不能赶尽杀绝,赵期昌想要的无非是更高的掌控力。
掌控力是什么,赵期昌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现在内部太乱,乱的一团糟。刘磐弄死孟尚义彻底激怒彭黯,差点因为这个事情弄得大伙彻底玩完。
他只想让自己说出去的话像话,让下面人尊重他的意见,并听话。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赵鼎明打赵鼎明的主意,张茂打张茂的主意。这两人下面的头目,再加上他赵期昌手里的头目也在打自己的主意,弄得一团糟,险些让人清洗一空。
又在潍县扎营过夜,入夜后军中异动连连。
军帐中,赵期昌左手抱着茶碗,右手拿着长长的军中花名册阅览,门外执勤的陈明心隔着帐帘禀报:“家主,周先生来访。”
“嗯,请。”
放下花名册,赵期昌拔出匕首挑了挑灯花,油灯昏黄:“先生深夜到访,可是察觉了什么?”
周是问颔首,左右看一眼帐中不见第三人,这才开口:“东家明睿。适才,学生拨付军粮给王文泽部,观其军中情绪,登州子弟对东家颇有不满。令学生匪夷所思的是,同样的不满滋生于李昼部。李昼能力压所部诽议,而王文泽却无动于衷。此事不可不慎,还望东家早作准备。”
“呵呵……”
赵期昌翻开茶碗,低头笑着给周是问倒了一碗凉茶推过去:“这是必然,不少乡梓健儿生性耿直,不愿背后说我赵三的不是,这几日行军时,当面言及,想讨个说法。”
双手接住茶碗,周是问应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此事学生以为不可拖延。不讲明白,长此下去会引发哗变。”
眼前,赵期昌心中有无数计划,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稳定军心。郭敦部东昌军是随波逐流而来,整个山东没人要,在赵期昌的让步、要求之下,被骆颙抛给了赵期昌,属于牺牲品。
这种牺牲品若不能抚平情绪,爆发哗变也是有历史传统的。
而王文泽、李昼二部的登州子弟兵更是麻烦制造者,与赵鼎明、张茂麾下军士的观点差不多,王、李二部子弟兵认为赵期昌与骆颙的谈判,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出卖!
赵期昌不顾标营弟兄在历城的打拼,也不管与张家的姻亲关系,因一己之私将赵鼎明部标营、张茂部即墨三营,统统出卖给了骆颙。
子弟兵是乡党,人人沾亲带故,一个人说赵期昌的不是,必然有一帮人应和,进而使得更多的子弟兵观念动摇、变化,以至于改变立场。
消除负面影响,才是赵期昌目前的当头大事。否则子弟兵束手旁观后,光凭捕倭军的体量,压不住东昌军。若东昌军决心哗变,目前大好局面将会崩解。
步履薄冰,大抵如是。
赵期昌饮一口凉茶,仰头眨眨眼,心中也有些茫然,抚平自己情绪后,看向周是问:“他们说我与骆颙媾和,为了我三房一脉好处,出卖了大房一脉、姻亲张家的切身利益。这话,在大房、张家来看,是真真实实无法掩饰的。可我要说明一点,不是我凉薄寡恩抛弃大房、张家,而是他们率先背叛当初的五家盟约,是他们利欲熏心,盲目扩张惹了麻烦。”
帐外,陈明心等一众捕倭军中级军官齐齐站立,他们已经做好摊牌的准备,现在要借周是问之口,逼赵期昌摊牌。
如果不是大房、张家私下动作太多,何至于弄得三房一脉历城一行被动窘迫?如果彭黯心黑手辣不怕事大,搞不好如今的历城早就杀成了一片血海。
为了获取与彭黯合作的机会,三房一脉背叛了与东昌军之前的约定,强逼着东昌军袭杀东昌府的白莲教众,弄得东昌军无家可归不说,也让山东白莲教各处分舵齐齐仇恨三房一脉。
他们支持赵期昌抛弃大房、张家单干,反正登莱诸卫所的军政事务都在赵期昌职权管辖范围内。完全可以卡死张家手里的即墨三营,慢慢收拾张家;大房那里更简单,一脉而生,肢解大房后,三房再一一吞并都是极为顺利的。
帐中,赵期昌语气缓缓:“而我呢,被动的给他们收尾巴。我就想不明白,怎么朝自己人玩花招一个个都挺溜?郭家是五郎的姻亲,为了弥平彭黯的怒火,我将东昌军推入火坑。五郎的亲事今后能不能成,还得另说。”
“先生,他们可以不顾五家同进同退,利益均沾的盟约,那我赵三也可以。没了大房、姻亲的掣肘,今后的登州军、登莱兵马,只能听我赵三的号令!”
斜眼扫一眼帐幕,可见团团人影印在布幕上,赵期昌轻哼一声:“这些蠢货憨货榆木脑袋,难道就看不明白,我与骆颙瓜分兵权一事,虽然吃了一时之亏,可却奠定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山东兵马,是骆颙做主不假,可登莱青三府兵马,却需要我赵三点头。没我赵三点头,骆颙也碰不得三府兵马!山东六府,我掌三府兵权,不进不退十年之后,这就是水泼不入的三府!”
“到那时,背依三府之地,各家什么买卖做不得?”
周是问沉默不言,不时瞥向帐帘处,为赵期昌察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念半句诗词,赵期昌抬手拍在桌面,一声闷响:“鬼祟行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都进来!”
帐外众人互看,陈明心踏步上前揭开帐帘,四名捕倭军千总,九名把总齐齐站在赵期昌面前,人人穿甲戴盔,背负大红负羽,一副出战的隆盛装扮。
无人言语,赵期昌左右环视,一笑:“惟明、君美何在?长明又在哪里?”
颜植踏前一步,单膝跪地,独目圆睁:“东家,赵显督率千骑列阵营外;赵庆童统甲兵五百伏于营中。李、白二位先生设宴,正与郭敦、李昼、王文泽畅饮。若能说动三人,再好不过。若三人顽鸷,我等只好先下手为强!”
语气强硬,摆明了不愿将麻烦带回家。
在行军路上肃清哗变,与在驻地肃清哗变是两种事情。
行军路上肃清哗变可以说是典明军纪,又算是战时,以军法杀人说杀就能杀。
若是在驻地肃清军中哗变份子,不论行动多顺利,赵期昌一个统御不力的帽子便摘不掉。而军队在辖区内搞肃清,有谋反嫌疑,在民间的影响更为恶劣,且不易消除。
冷哼一声,赵期昌踩着草鞋起身来到颜植当面,抬脚踹了出去,颜植闷哼一声后仰栽倒,又爬起来单膝跪下:“东家!万不可感情用事!我等的确因五爷之故,对不起郭家、东昌军弟兄。可那也是万般无奈!”
周是问凑到赵期昌身边拱手:“东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夺郭家兵权,待五爷成人后,再偿还郭家就是。”
陈明心抱拳:“家主心怀歉意是仁德,若因这点歉意而使得两军刀戈相向,那便不再是仁德。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我等任凭家主惩戒!”
哗啦一声,陈明心单膝跪地,身侧面带杀气的一众军官有样学样,先后单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