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期昌大肆采买水寨巡哨船队捕获海产进行犒军,引发玄成武戒备。他现在已经知道赵期昌要做什么,就担心进度失控,所有人都无法收场。
而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控制赵期昌,使得一系列计划半道荒废无法进行。至于已经决定哗变的东昌军,做唯一的牺牲品就足够了。
下午,玄成武在参将府后院,趴在梯子上隔着院墙观察戒备森严的捕倭军营地,脸色很难看。
一车车物资正运入营垒,这一车车物资不是吃的,全是火药原料!
营垒中,可以看到赵部军士正重新纯化硝硫,做战前火药配置工作。
“有人贪功,不惜妄言栽赃国朝悍将。”
玄成武下了梯子,对身边亲近人缓缓说着:“登莱稳,则山东稳;山东稳,则漕运稳固。漕运稳固,则社稷天下安泰。再有妄言乱登莱者,就地格杀。”
他身边幕僚、军官脸色都不好,一人拱手:“将军,赵部将士素来跋扈蛮横,久居登莱有养虎为患之嫌。今时今日我等为君父社稷大业计较而退缩,就怕小儿无知得寸进尺,视天下无人,狂妄无状造下大祸根源。”
玄成武也是一副忧虑神态,犹豫良久挥手:“待登州官道修好,本将进言大内,请君父约束小儿于脚下。量京师人物,必教小儿知天下人厉害。三五年后,君父可得虎将一员,此变害为宝之策,也望尔等约束私心,莫要刺激赵部将士。”
此时此刻,历城外东山军营。
张茂督一千步军三日前抵达入驻,操训一日散操后,张茂、赵鼎明、王道成、李昼四人各带亲军锐士二三十,相聚于山上趵突泉旁,摆下铜炉吃着涮锅,叙旧。
各军大校比武就在眼前,山东境内兵马派系分明,张茂、赵鼎明这边聚会,也别想安安稳稳聚会议事,有人故意来摆摆威风,杀杀登莱系气势。
张超、孟尚守结伴而来,与张茂四人见礼,笑呵呵的气氛里,张超接住赵鼎明递来的筷子在锅里搅着,抬眼看着赵鼎明:“赵老哥,听人说令弟屯扎登州,今年种植豆类……让大雨给冲了?”
赵鼎明抚须,微笑着:“梅川年轻气盛不知时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恣意而为,实在是有失妥当。莫非,张老弟有良策能转亏为盈?”
继续搅着锅中肉菜,张超笑着摇头:“这种地是踏踏实实的事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说一不二的事情。又不是做买卖能投机取巧,岂有什么转亏为盈的说法?老哥说笑了呀……兄弟这里只是感叹,年轻人异想天开。”
讽刺赵鼎明经商老底子,又骂赵期昌是个愣头青,赵鼎明面容不减只是略带僵硬:“是呀,人不该心存侥幸。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
“老哥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人要识时务,否则连狗都嫌啊。”
张超说着,看向孟尚守还扬扬下巴,笑意浓浓。
孟尚守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子,他不想跟登莱系做对,可他的兄长、恩主彭黯、同僚朋友都拿登莱系做对手,他哪能置身事外?
其他几个人一言不发看着孟尚守,孟尚守迎着这些目光,张口:“俊杰之士若不识时务,如百花违背时节绽于寒冬,再引人瞩目,终是破败落幕。天时顺逆不可违背,顺者昌,逆者亡乃自古名言至理。”
所以说做贼根本没前途,能招安,他们兄弟俩一个急冲冲接受,一个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低头招安。
孟尚守的话有道理,彭黯代表的是朝廷,是大势,逆着彭黯,就是违背大势!
赵鼎明嘴角抽了抽,如果彭黯能保证登莱系军将的地位不动摇,他吃饱了撑着去违逆大势?可以他的性子来说,又很难将违背时节大势还有理的话说出口。
张茂见此,轻咳两声,斜眼看张超:“我那女婿早就知世事艰难人心叵测,就连己心都是难测。这才起了个号,以梅川为号取梅之贞节傲寒本意。很不巧,我那女婿偏偏是个大冷天自傲自矜,敢吐蕊吐香之人。”
张茂似笑非笑的数落目光下,张超呼吸粗重,死死瞪着张茂。
王道成见了打趣,问孟尚守:“如今我山东将星汇聚,小赵将军素来特立独行,以梅称之甚为妥当。就是不知,孟将军如何自比?”
孟尚守露笑:“王将军呢?”
王道成眨眨眼,颇有感慨道:“我喜欢边塞早春时的蒲公英,雪未化,便绽放金花。我无傲寒之意,我之所以喜欢此物,全在于早春时节边塞军民家无果菜,而蒲公英漫山遍野而生,此物活命无数。”
孟尚守听了点头:“将军高义,末将愿取荷花自洁之意而修身。出淤泥而不染,甚难,甚难。”
说着自嘲摇头笑了笑,看向赵鼎明:“将军如何看?”
赵鼎明捻须而笑:“金银花吧,人人都爱金银,我这人没多大志向,不求所有人仰慕于我,只求无人与我为敌。”
说完,赵鼎明看向李昼,李昼摸摸鼻子:“让诸位老哥笑话了,小弟喜欢牡丹之雍容。”
以花表志,赵鼎明的金银花求的是没敌人,李昼的牡丹花求的是升官发财,都表达出了对彭黯一系该有的尊敬和畏惧。
众人目光落在张超、张茂身上,张茂笑呵呵:“我无意于百花,愿做一根竹,百十年后自成竹林一片,可荫福子孙,心之大愿也。”
张超也笑笑,张茂的意思也简单,无所谓敌人不敌人,人家求的就是自家家业发达。比较起来,张茂比赵鼎明、李昼要难收买。至于王道成,根本没有收买的余地,人家意思简单的很,只要能死的其所,他就敢死。
潜在意思更简单,别逼他,否则拉你一起死。
思考片刻,张超感慨道:“真巧,我也想做一根竹。削制竹枪,谁能持我,我便杀谁之敌。”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仿佛很没节操似的,赵鼎明疑惑看着张超,你这啥意思?难道彭黯能指挥你,今后的巡抚也能像彭黯一样指挥你……了解了,原来在表忠。
张茂却是不屑扭头过去,想做一把单纯的刀子,你想的简单,可你做得来么?
见没人应话有些冷场,张超丢了搅动的筷子,拍着手掌左右环视:“世间草木千万种,梅却只有一种。人家能傲寒自持,诸位呢?多想想自家,莫要遗祸子孙。”
王道成却拿起了筷子,搅着锅中肉片,夹起蘸醋缓缓咀嚼:“有道是成王败寇,张将军这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还是一腔菩萨心肠要拉我等上岸?”
张超皱眉,咄咄逼人:“王将军想做什么?朝廷还在呢!彭公可对王将军不薄,观诸位将军今日鬼祟神色,聚在一起想图谋什么?”
王道成握着筷子缓缓抬起手臂,筷子顶在张超鼻孔下,扬着下巴:“小子,老子在大同镇杀鞑子时,你娃娃在哪?别以为彭公倚重尔等,就能不顾军中尊卑,恣意诽谤上司、同僚。告诉你,说话要讲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诽谤栽赃!依法治你一个乱军之罪,老子敲断你娃股拐还是轻的!”
“你……”
张超作色,刚开口王道成握着的筷子抵进他鼻孔,大有刺穿鼻孔的架势。
王道成抬起手臂制止其他劝架人,看向孟尚守:“孟千总,你是个正派人,管得住自己的嘴。有些话今日本将就说了,有仇有怨咱关起门慢慢算,别动不动就拉扯朝廷说事。咱都是朝廷的人,张副将动不动拉朝廷说话,弄得好像本将是二臣贼子一般。本将还算脾气好,若遇到赵梅川在此处,引发军中械斗,传出去丢的可是彭公的脸面!”
孟尚守看向张超,张超一脸怒容不言语,他不敢言语,他被王道成吓住了,真担心王道成握着筷子猛地一捅将筷子插进他脑袋里。
又看向王道成,孟尚守抱拳:“王将军,末将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彭公对诸位在座的,那是没说的。末将与诸位无仇,只要诸位不冒犯彭公威严,该方便时,末将自会与诸位方便。”
王道成点头:“彭公恩情,我等自不会遗忘背弃。可僧多粥少,我等也只是争一口饭吃罢了。”
孟尚守追问:“难道不能跟彭公好好谈谈?兴许,其中有误会。”
王道成摇头:“世事艰难,状元只有一个,非我即彼。孟千总,我等都没得选,见谅。”
孟尚守起身,轻叹:“某理解了,若彭公问及,某自会如实相告。”
王道成笑笑,收回筷子,笑吟吟看着孟尚守拉走张超。待这两人走远消失不见,王道成却站起来,看一圈同桌神色尴尬诸人:“是不是很意外呀?是不是觉得回去后没法跟彭黯交待?是不是觉得老王我今日喝多了尽说胡话?”
赵鼎明面容沉肃,心中不快写在脸上:“王副将,你这是什么话?”
王道成将头盔扣脑袋上,系着盔带:“四年前秋,梅川在我王屋山采药,与我相遇山中。我那时养蜂,见梅川小小年纪如此幸苦,就在馒头里刮了一勺蜜送给梅川。而梅川道谢后却不吃,要拿回去给两个弟弟吃。”
环视一圈,王道成目光落在张茂鼻梁上:“梅川虽小,却有同甘共苦之心。不似某些人,这还没大富大贵呢,就思量着退路。与这类人为伍,某心中不安,亦引以为耻!”
张茂目光上抬:“王副将,你这话过分了。我等有我等的顾虑,再怎么说,梅川是老夫的女婿,是赵将军的族弟!与梅川的瓜葛,能说是我赵张二族的家事,王副将却说这类离间之语,用心不善呐。”
轻哼一声,王道成胡须抖着,双目炯炯理直气壮:“亲疏有别不假,可我王道成是一心一意要跟着梅川谋富贵,同心同德,同生共死还不够亲么?有道是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就彭黯这点手段,算哪门子善攻?小小拙劣手段,就让我等私心作祟,犯了兵家大忌,一个个表里不一各谋退路!必将为人,逐个击破!”
颇有得意,王道成临走笑道:“又……有道是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而王某,只是暗子中的一枚。今日便生了奇效,若诸位利欲熏心还要一意孤行,休怪我等手段无情!”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出自《孙子》军形篇,讲的是攻守要害,典型的兵形势思想。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意思就是攻击手段出乎对方想象,攻击手段根本无法被对方揣测、计算出来。即攻击手段在对方思维盲区,被攻击者只能看到九天范围内,所以攻击手段要高于九天这个范畴。完全是黑手,在对方想不到的角度刺出一刀,一刀致命。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浅意理解可以解释为藏兵于民。实际上与‘以攻代守’这句话相呼应。将自己最大的力量藏起来,不让进攻方发现。在没有确定、并解决这支潜藏力量前,进攻方必然束手束脚谨慎从事。
否则这藏起来的力量突然杀出,能达成反杀、以弱胜强的效果。
王道成走了,留下面面相觑满脑子浆糊的张茂、赵鼎明等人,这势态转变的有些出乎常理、想象。
唔,实际上,没有刘磐插手进来,王道成哪会这么仗义?保准会浑水摸鱼,哪会这么明火执杖的跳出来恐吓赵鼎明等人?
他的确在恐吓,他很希望自己能吓住这帮人。如果吓不住,这帮人铁了心要搅乱赵期昌计划,若与彭黯媾和去东昌府镇压……那这才是真正的灾难开始。
王道成不清楚最后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他只知道整个标营会让刘磐玩死。
论狂妄大胆,现在的赵期昌十个叠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刘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