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城西,做工营区。
黑压压的雨幕砸下来可谓是震耳欲聋,也疼,耳朵里疼,打在身上也疼。
视线昏暗,稍稍低洼处顷刻间泥水汇聚急匆匆流淌,绝多大数人衣衫湿透,雨水夹杂寒气,一个个双臂环抱打着哆嗦。
帐篷里燃起烛火,李羡督促手下书吏收拾文档,做过排水预防的营帐区域都已被水流淹没,帐篷里一帮书吏两脚就在泥水里游动,将一沓沓账册、名册装箱,包裹油布。
从山丘汇聚的雨水扩大着溪流、河流,密集雨幕飘过,还没飘走的短短时间里,梅川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抬高,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漫过河岸,向着下游冲去。
朱高城,北门城楼里,赵期昌裹着一条羊皮,他也是刚刚跑过来,张着嘴喘大气,双目中是暗黄色的洪水自西向东冲击,不断有一波波浪峰荡出城外锥型土包河堤。
“家主!城中排水顺畅!”
一名军官打着哆嗦,仿佛一路游泳游过来的一样,站在赵期昌面前指着南边:“有几户家中水井倒涌洪水,弟兄们堵不住!”
哪是什么水井,分明是几条地道。
“尽人事听天命,再传令城中人家,令各街保长组织各户青壮健妇,一旦洪水破堤灌城,保护老幼为主,莫要以钱粮财物为重!”
他脚下,北城门甬道,里面站着两排军士,正不断转递将其他军士运来的沙土、草束分层堆积,填堵城门。
如果雨势不减,洪水持续增大破堤冲过来,城墙能挡住最好。挡不住……那城中没有什么建筑能挡住,除了赵期昌的守备府。
两名亲兵只穿着四角裤,赤足同时光脊背上绑着牛皮刀带挂着刀,两人一左一右搀着赵财来到北面城墙上,隔着四十余步,看不清洪流,可浪头狂奔竞啸声阵阵,恍若雷音透过雨幕密集嘈杂声。
“老爷,孙家夼要遭!”
赵财说话间,低头拧着袍袖:“老奴这么一辈子,别说见,听都没听人说过能有这么大水。往些年秋洪时,不及这一半声势,孙家夼那头就成了水泊。今年这架势……离奇……”
面前雨幕冲刷而下,向城楼渗透着阵阵寒气,嗅着寒气赵期昌下巴扬着:“管他是百年一遇还是千年一遇的大水,人的日子还得过。回去筹算筹算,若今夏家中储粮因霉坏少三成,豆类全没,果子余五成后,今岁家中度支缺口多少。“
小心翼翼看一眼赵期昌,赵财声线干哑:“老爷,不计蔬果、储粮损失,止豆类一宗,若是全损……家中预估产量是一顷二百石。是故,缺额将在五千八百四十余石,以去岁市价,应折合六千九百贯有余。”
赵期昌屏息瞪目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哈……今岁近万贯的亏空,还要救济孙家夼……”
这不是逼着他继续跟未婚妻借钱么?还是逼着他贪污修路款项?
其实军粮不是问题,光卫里拨发的补助粮就够军队果腹,再加上减免额度换来的米粮,一个捕倭军编制养活一个捕倭军还是没问题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军属口粮,恶心也恶心在这里。正因为恶心,所以家中上下有人吃不饱肚子,对赵期昌威望造成的打击将是极大的。
恶心在哪里?如果和各家一样种植冬小麦,现在早就收割了,根本不怕大雨浸泡冲蚀。各家种植的冬小麦收割、晾晒、脱粒的过程中恰好要育肥休养一下田地。现在各家地里光秃秃,就他赵家三房深绿一片!
土地歉收乃至是绝产带来的收入降低、人心不满,都是赵期昌要面对的麻烦。他又不是手底下人的亲孙子,人家跟着他不是疼爱他,只是想过好日子,过有奔头的日子罢了。他不能保证下面人安稳富足生活,下面人离心也在情理之中。
突然,东边明亮起来,光亮驱逐黑云向西北蔓延,雨势瞬间降低成可有可无的毛毛细雨。
“荒谬啊!”
赵期昌双手压在冰冷湿漉漉的垛口包砖上,低声咬牙咆哮着,就这么一场雨,将上半年欠下的降雨补了回来……却给他造成了远高于一万贯的损失,就这么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里!
王道胜白着脸,劲装衣袍湿漉漉一步步迈动、摆臂时甩着水点:“家主,是否发兵孙家夼救灾?”
赵期昌左右看一眼城墙上已经躺倒成片的军士,估计城里各处的军士也是差不多疲惫:“你部将士昨日换防,今日又如此劳顿,再赴孙家夼……不少弟兄可就回不来了。”
看王道胜神情也只是说说而已,可孙家夼终究编入了卫里……更可是,那帮人还是民籍,不是军籍。唯一的变动就是设立孙家夼百户所,割出一部分明面上的官田,又迁移了三十多户军户罢了。
赵期昌考虑,想了想孙家夼那地方布局,现在就是想救灾……你没船进不去,水自己不退下去,更抢救不了什么东西,只能说一声:“不是不救,实在是有心无力。此事孙家夼之民诉讼、埋怨本将,本将也有正当理由不予发兵救灾。”
挥手做其他决议:“分拨人手配合城中各街保长,先排城中积水抢救浸水粮秣、药材。药材见水,一律归类,能用上的立刻使用,不能用的也配方熬煮,可能有灾民用得上。一应受潮粮食烘炒蒸烤,以便久存。”
一道道决议他这里说出来,左右补充完善立刻就通知下去,而下游的孙家夼,七成百姓跑得快躲到了山坡高处,倒霉的只是他们的房子、财产。
最倒霉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宅院地势较高,往年大水下来很难波及的那波人,连人带屋子都被淹了。好在不是洪水直接冲击村镇,而是堆积起来向村庄蔓延,水势尚算缓慢,冲不走人。
还剩一种人,他们的宅院修在平坦地势尽可能高的地方,虽然水漫过来没淹到房顶的人,却把家具、地窖、仓库里的储粮给淹了……显然,这是有钱人……
一万贯的损失对赵期昌来说是断了一指,算不上元气大损。而对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孙家夼豪族、平头百姓而言,今年的收获和存粮被水淹了,意味着没多少金银的人家撑不过今年,也意味着明年若继续遭灾,所谓的豪杰之家也得去乞讨当流民!
这场暴雨不算离奇,只能算是小小征兆,一场小小灾难的征兆,一场延绵不绝灾难的小小征兆。
黑云向西北飘去,留下淡淡白云落着零碎小雨。
登州城北水寨参将府,玄成武挂着素锦斗篷独立花园凉亭里,双手负在背后,修长体形匀称不失健壮,头微微垂着,胡须已由简单八字胡变成了三撇小须,使得玄成武形象气度更为古朴、威严。
凉亭旁是池塘,已不复绿荷红花满池清澈,眼前池水浑浊,漂着打坏的粉绿新荷叶、粉白相间花瓣,就连死鱼都有几条。
“池满则溢呀。”
感叹一声,玄成武转身,目光所及无不是凄惨,自己精心装点花园里,暴雨不仅一次性将所有花田冲毁,就连成排的盆栽也没逃过去。
负在背后的双拳捏紧,玄成武刚毅面容线条绷紧,眯着眼,呼吸粗重、又悠长。
“连旱三年,又逢暴雨……”
吐出北直隶乡音极重的八个字,这还不是北直隶官话,更不是玄成武籍贯所在的静海县乡音:“五年,还有几个五年?”
张茂、田启业、刘文清、赵期昌、赵鼎明,乃至是于学文、刘磐这些人的名字先后浮现在心田,玄成武负在背后的双拳捏紧又放松:还有令狐宏基、陈扬……神良策。
隔壁院子,赵炳然边走边扎着自己镶玉腰带,零碎小雨打湿顶上乌纱,乌纱帽两翅也有气无力垂在两侧,没精打采微微摆动。
身后一众经陈其学推荐,赵炳然选拔的士子书吏个个健步跟随,人人挎剑。
“令,寻城中捕倭军赵庆童部,请其遣军中健骑百余到府衙听令,止。”
“令,通报府衙吴府台,即刻动员城中士民排水清淤并统计各处损失,明言于吴,此事重中之重,府城不整,如何重整登州一府?令止。”
他每念一句,就有两名书吏小跑着离去,马厩那边取了马或车马,就往城里跑。
“令,第一,尔等务必半月内查明登莱两府大体折损夏粮多少,误差不得高于三分,若误差高达半成,休怪本官将尔等裁退!其二,各县通报折损人口、损失,务必精确到户,尔等为本地乡贤出身,愿意做本官的耳目还是想着蒙混过日,且自己看。就这样吧,拿不定主意的可回家与父兄商议。”
话说完,赵炳然已来到马厩前,上前扣住笼头、马鞍,抬腿套脚进马镫,利索上马,一众护卫这才翻身上马,赵炳然临出门抬头看了眼雾腾腾的天,双目无情。毕竟,天灾是躲不掉的,只能面对。
十余骑奔出登州水寨,马蹄践踏泥点飞溅,赵炳然抹去唇角泥点,学着护卫掏出手绢充当面巾遮脸。
看着不少先出来的手下书吏骑在马上面,连人带马在泥地里打转转,就是指挥不动马匹。
“路难还需重鞭!”
提点一声,已成半泥人的赵炳然扬鞭重重拍马,心中却开始诽议,如果早听赵期昌的意见,可能水寨到府城这短短十里不到的地早就铺好了石板路。
可赵期昌出的那主意,人情上来说没问题,可军制上是要杀头的。
赵期昌竟然提议水寨出兵做工,由赵期昌派人指导技术并运输建材,这样水寨搭把手这节路也能早早出来。
可赵炳然怎么能答应,赵期昌跟巡哨兼职捕鱼的水军采买海鱼他能睁眼闭眼,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府城、水寨众目堂堂之下,若拉水寨的军队去做工……到时候就不是他这个道员弹劾别人,而是别人弹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