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四更营中晨鼓响彻,昨日换防来的王道胜部一骨碌翻起,提着头盔舀了门外水缸里满满一头盔的冰水,又走几步一脚踹开亲兵营房,也不言语,左手端着头盔,右手沾着冰水打到通铺边缘一颗颗整齐脑袋眉心处。
“我知弟兄们昨日行军幸苦,可还需再争一口气!”
王道胜说着,示意一名揉着眼睛,明显状态懵懂的亲兵将窗户撑开,一共十二名亲兵一个个迷迷糊糊,相互扭头看着,又去看王道胜。
王道胜指着窗外天色道:“看今日云色,恐怕有雨。弟兄们就幸苦一个早上,中午就能睡个大觉。”
这下,亲兵才开始动手穿衣服,实在是太累了。昨日一早三更时在备倭城收拾辎重,忙活到五更才好。又半日行军到朱高城,然后打包辎重开包重新发放。一直忙活到天黑,行军过程中人人负重六七十斤,可以精神、身躯双层压力一起来,齐齐掉了一层皮。
现在捕倭军分作七个把,六个把打散混编为三个千总,分在三个方面使用,一月一轮替。一个千总驻扎朱高城专司操训;一个千总分拆二把总分别在备倭城、登州城担任守备力量;剩下一个千总跟着李羡、白庆丰等人做工,主要是弹压从各卫抽调来的军户,防止这些军户闹事情。
多出来的一个把总,则与其他六个把互调,补充对方工作,实行轮休。
今日一早王道胜的亲兵起个早床都如此困难,更别说寻常士卒了,勉强四更时才正式开饭。
四更时,三十余背挂鲜红负羽的甲士随赵期昌入营吃早饭,这次赵期昌多带了个人,他的弟弟五郎。
“看这天色有雨,今早少折腾弟兄们,免得寒气入体平白生病。”
赵期昌说着,风吹过来,不由轻轻嘶了一声,冷的有点过分,风虽然不大,可太过潮湿。
王道胜领着副手、把总及十几名哨官齐齐拱手应命,心中稍稍庆幸。这种即将下雨的天气还逼着现在这种状态的部下训练……别以为就人家的军队会哗变,你赵期昌的军队就不会哗变似的。
进了宽阔的饭厅,赵期昌落座后,身边位置眨眼间就被亲兵、营中军官分配完成,静静等着开饭,或等赵期昌开口。
将有些紧张的五郎压到旁边长条椅子上,拍着肩膀,赵期昌露笑问:“冷么?”
看一眼赵期昌,五郎又看看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披甲汉子,提气道:“不冷,能受的。”
“冷就说冷了,是人都会怕冷惧热。”
赵期昌说着将五郎的圆领外袍提了提,又环视周围部属:“今日我弟要远赴东昌,将他领到这里来,就是让大伙认认模样。有些话不吉利,可我什么灾祸没经历过?且都听仔细了。”
王道胜坐直身子,抱拳,俯首做聆听状,其他人有样学样。
赵期昌眼皮上抬,也微微扬起下巴,右臂展开搭在五郎肩背上道:“有道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咱捕倭军此次算计人,也有可能人家将计就计反制我一手。不论谁胜谁负,不伤和气就好。我本无意伤人,也是形势所迫这才不得已下手,图的就是我捕倭军上下富贵平安。是故,我不希望这场风波中有人因此而丧命。若谁动手犯了我定下的规矩,想要将脸皮撕破……那就撕,我必将他满门上下,不分鸡犬悉数撕碎!”
“在座的很多弟兄不清楚根由,但也清楚赵某为人。若无必要,谁放着清福不享受,顶着杀头的风险去搅和是非?我可以拍着胸口说话,这回我还是被逼动手的。如果逼我吃草,还不准我还嘴讲两句,那还不若用刀子说话。若许我说话,你却用刀子,那就别怪我只拿刀子说话,不分死活不罢休!”
眦目寒声,赵期昌语气并无愤怒,有的只是一种无奈的蛮横。
一些话他没说,除了五郎外其他人大体上多数是明白的。比如,特意带五郎过来,就是告诉军中,五郎冒险是为谁去冒的。若在外面让人弄死了,希望你们这帮人明白,他是为我们而死的。
他是被彭黯逼到这一步的,难道人家彭黯就真的没有一点防备?没有防备是不可能的,找不到一根可靠的棍子,是没人会去招惹一条疯狗的。
可能彭黯已经铺好了一条一棍打断他脊梁骨的密道,就等他自以为发现新大陆一样得意洋洋钻进去。
可能,捕倭军中高层已经有部分人与彭黯取得了联系,可能的事情太多了,毕竟表面的形势上,一个巡抚的身份加分太多了。跟巡抚掰手腕,这种事情一般而言是道员、监察御史、六科官来干的事情,一个军将……哪怕是总兵,十个当中有九个是惨败。
赵期昌管不了那么多,方方面面的影响交错体现在他身上,他没有多余的选择,连后退的选择都无。只能咬牙走下去,见招拆招,熬到自己羽翼丰满,熬到各处不得不容忍他的存在、接受他的存在为止。
形势所迫,今天他不得不把自己弟弟交出去做赌注当人质,他彻底受够了。
不管周围有哪些人的钉子,他要把话放出去,过过手就可以了,如果我弟弟真出了事情,那大家一起死吧。
在官场游戏中,赵期昌这是实打实的耍赖、破坏规矩。
既然要下棋,作为棋手就要做好损失棋子的觉悟,可他倒好,交手前恶狠狠威胁对方:我不吃你的子,你也别吃我的,否则我就掀翻桌子,大家谁都别下了。
好在,作为一个军官团领袖之一,赵期昌的确有掀翻桌子,与你同归于尽的能力。
送走五郎不久,就打起了雷,赵期昌回到守备府就稀里哗啦下起了雨。
走廊中,赵期昌阴着脸,双手负在背后,心中除了苦涩无奈外,只有一点点想法。那就是掐住所有羡慕他的人脖子,使劲摇晃大声告诉他们,没有什么东西是白来的!纵然是白吃到肚子里的,那一定不好消化!
拐过中院门里头的门壁,见张祖娥撑着油黄桃花伞,身上裹着御寒斗篷静静站在那里。
“送小五跑那么远,梅郎心里难受是应该的。”
张祖娥露笑说着:“可梅郎莫要忘了祖宗典故,《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赵期昌努嘴回忆,挑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张祖娥颔首:“梅郎在,无人敢伤二位叔叔。梅郎首要之计,在于去心中邪毒,心平气和运作此事。如此方能全力以赴,免得为人小计谋算计。”
赵期昌也是轻轻点头,笑着抱拳:“还以为珠珠姐会迁怒我拿五郎做质。”
张祖娥稍稍沉吟,双眸对着赵期昌双眸:“梅郎今日心中抑郁,可知不喜此类手段。若梅郎改日以妾为质时,想来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故,又何必迁怒梅郎?”
赵期昌张张嘴想承诺什么,话说不出口,轻叹一声展臂抱住只比他高眉头的张祖娥:“下次……下次我派死士刺杀,也不会再拿家人冒险。”
天空打着明黄色闪电,看着震慑胆魄,不多时雨幕从东南铺来,一片昏暗。
刚刚走出朱高城的马车里,五郎缩在被子里,耳边全是噼里啪啦声。一共五辆马车,车头驭手披挂蓑衣斗笠,还是在雨幕扑过来的一瞬间被浇透。
守备府里,赵期昌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张祖娥朝内院小跑,几乎跑出走廊的一瞬间,油纸伞就被雨幕冲毁。两个人湿漉漉跑回内院正房,在三名侍女伺候下笑着,笑着,突然都笑不出来了。
这雨还以为只是来得猛,可这是持续猛!
更该死的在于,今年家中赵期昌鼎力提倡种植豆类……结果就是很多地方都忙完了夏收,而赵家这边,赵期昌的土地还没夏收!
赵期昌有一种还没打死狼,又看到一头虎的荒唐感。
登州城西门外十里处,李羡领着的一支工程队驻扎在这里,再过大半个月,登州府以西都将完成官道石板铺规划,还有一支工程队在白庆丰督管下从备倭城向西,最后在八月初于朱高城碰头。然后两支工程队攒够经验剖成四支,将登州府余下的官道分成三个点,四支队伍一起施工。
李羡控制的这支工程队总体人数在五千多人,维持秩序、造饭、拨发工粮都由军队完成。五百人镇压五千多人,难度还是存在的。
比如今天一早,这种天色也就停了工作,不能强逼着干。
而这时候,昨日灰溜溜离开朱高城的招远运输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发,一大早出西门后,不到十里就被黑压压大雨追着,驱赶到了做工营区。
其中,还有不少倒霉的路过人。
比如这位,一行十余骑一早从黄县出发,紧赶硬赶即将抵达登州城,可看着东边碾过来的黑压压雨幕,一帮人看了看视线内的登州城,又看看背后一二里的做工营区,齐齐调转马头先行避雨。
黑压压的雨幕席卷而过,可谓是惨绝人寰,一些老岁数的房子直接就塌了。
登州城,街道上黑漆漆犹如夜晚,临街铺面里站满了避雨的行人,一个个在暴雨中冷的发抖,也吓得发抖。
也就半盏茶的时间,街道上的排水渠似乎灌满了,雨水积聚,在城中低洼地带竟然形成了水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