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平心绪,赵期昌又去旁的地方与人聊新一年的事情,看看对方态度,如果可以,就先进行小范围的试探性合作。
也不要将士绅这个集体想的多高大上,说的粗浅一点多是一帮思想保守的地主,或者有几处小产业过日的体面人家。小说中西门庆这个人物算起来,论产业能爆八成左右的士绅。说的笼统一点,士绅乡贤集团,与寻常市民、村民比起来,他们受到的教育更规范,教育方面对其他阶层有压倒性的优势,牢牢掌控着对当代舆论掌控权,及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文字记录权。
而有一点很明确,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真不是一句戏言。教育、科考事关前程,自然竞争大,投入也就不能不高。所以,夸张一点的说,士绅集团九成人家都日子紧巴巴,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体面。
所以别看捕倭军不大,正规军饷就免税额度、补助粮两种,还要靠缴获的贼赃,或干一些不上台面的事情才能补充所需的军备用度。
可就这么点军备,不过三千多人的补充额度,却是登州各处眼红的东西。对于大规模的工业,赵期昌不清楚周围士绅怎么个看法,可他很清楚手工业竞争力有多大。
手工业的生存首先是供求关系,发展过程中四个环节也简单,首先是你要有富余的人力,其次是技术,再次是原材料,最后就是把制成品卖出去。
士绅家庭日子紧巴巴,不是他们收入不行,而是收入与支出大致持平,很难攒下家当。相较于平民,他们多拥有土地、佃户、奴仆,自然不缺人力,士绅之家要搞技术也不难,也有钱凑够前期所需的原材料。
那么想要靠这些现有资源挣钱,就差最后一个环节,那就是把制造的东西卖出去。
这是个寻常农户男的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工;而女丁农忙时搭把手,其他时间就在家里纺织,往往很多家庭全靠那么一架纺机过日子。家庭纺织,这就是最简单的手工业单位。
而江南那边,更发展成男丁专司农耕、打工,女的只管在家纺织。因为纺织挣来的钱,远比地里收入的多。尤其是苏沪重税的两府来说,家庭收入里,地里收入的是口粮,纺织的收入是抵税用的。这地方一亩地,收五六石税的事情都有。
最夸张的就是一户人家在明初时得罪朱元璋太狠,家里就四分地,却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年年必须缴纳六石多的税!
以苏沪的土地高产,这六石相当于四分地年产量的四倍!而六石,相当于张祖娥名下水田一亩年产量的两倍、三倍!
这苦逼的一家子怎么过日子,那就是他们这家人的事情了,也是当地衙门历代官员头疼的事情。
最后,再重复一遍,这年代收税不看收入多少,先看土地属性,再看土地面积。这种极端不合理、满是漏洞可钻的税制造成的一系列麻烦,后面再说。
基本上,一家一户所需要的吃穿,都能在家庭这个单位里得到解决,因为勤劳、节约对外需求不大;一些事情单个家庭解决不了,上面还有宗族、乡邻相互扶持,基本上一个村子,除了婚姻对外有需求外,再很难产生别的需求。
因为特有的勤劳、节约,小农经济能算是独有国情,衍生出来的是户口制度;与之对应的是算是庄园经济,都是保守自足思想。而庄园经济,比小农经济要脆弱的多,因为不够勤劳、不够节约。
关键就是节约,你节约,那让生产资本怎么过日子!
这就是小农经济的稳固性,太稳定所以呈现惰性,导致手工业发展缓慢。问题就出在销售方面,你生产出来没人买,那还生产什么?
只要有稳定的市场可以吃掉产品,那士绅能搞起来的手工业就能发展。手工业发展到一定地步,出现效率更高的水利机械,为了利润,这帮士绅能做出什么,自然是不用想象的东西。
做个假设,如果士绅主导的手工业搞出工业革命。那么,后世人对资本家的经典形象就不是西装礼帽、手杖,而是青衫儒袍、扇子、四方巾或瓜皮帽……
至于小农经济为什么生命力那么强,远比庄园经济顽强,这又涉及到人性。人再自私,也不会对亲人、子女自私什么,所以自己吃苦耐劳,省吃俭用给儿女攒钱应对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是深植于血脉的一种传统、本性。
节省下的钱、以及本身的勤劳,又保证了对抗风险的生存力,造成了小农经济顽强如野草的生命力。归根到底,小农经济体现的是一种易于满足,居安思危的民族秉性。而这类秉性,又是来自于分分合合历代战争中,前人血的教训。
小农经济被摧毁了,可小农思想还在,这个思想体现在方方面面,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里可能要说小农思想保守畏惧战争……说真的,论对战争的狂热,没人比我们更狠。片隅中原之地,一代代外扩直到被地形交通限制,原来这片自古以来的土地上的敌人不管曾经多强,都已经消失了。
干掉原住民,所有土地都将是我们自古以来的土地。
扯远了,而现在的登州,各行各业基本上稳固了,导致捕倭军流出去的一些订单,都成了抢手的东西。
就比如李羡家里的布庄,吃了两批次捕倭军军服订单,第一回算是成本价,可积攒下了大规模制造军服的经验和劳力。第二回,捕倭军因为扩编需求量直接达到三千套,其他人没信心按期完工,李家就赚了。
做买卖,一进一出度支平衡,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赚了。李家榜样在前,赵期昌自然不担心没人效仿。这些效仿李家的人,都是他贼船上的潜在客户。
春耕之后,在三月上旬赵炳然检阅捕倭军前,赵期昌还需要最少四千套春夏军服,还需要各种协助运输辎重的车辆、各种如餐盘、旗号、耐存放易携带的咸菜、酱菜等等,都是需要进行储备的。
每年从卫衙门扣走的军饷是定额,根本不够花怎么办?
赵期昌想的更简单,没钱就用各种手段去坑,只要弄到钱,大笔订单撒给本地士绅。自己的军队得到全面性的补给、维护,本地士绅也跟着发财,只要做好这个以捕倭军发展为核心,本地士绅利益均沾的盘口,这一亩三分地就没人敢惹他,惹他就是跟发财的士绅过不去。
只要能一起发财,给这些人一条财路,哪怕登州士绅都知道他的军队白天是官军,晚上是贼军,这帮人也会故作不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能拉士绅一起发财的基点。所以搞的,跟先军政策极度酷似,一切围绕军事发展为主。
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不愿意走。走这条路,他也能获得本地士绅的鼎力支持,甚至军饷的事情,这帮人都会帮着解决。他已经拒绝了好几次,因为这些士绅准备让家中子弟来捕倭军挂职历练。
鬼知道历练几批人后,这捕倭军到底会听谁的。反正,赵期昌将士绅当贼一样防着,引发士绅不满也是正常。
李羡、白庆丰珠玉在前,本来就是低调、不入士林风潮主流的两个新晋秀才。却因为跟着赵期昌捻转各地征战,名声在登州很大传的很广,就连历城那边都树立了投笔从戎、立志报国的美名,登州士林子弟能不眼红?
登州士子想到赵期昌手里谋个差事,可赵期昌就是担心一开这个头子,一帮人涌进来将军营搞的乱七八糟。说白了,就是担心这帮在地方上背依宗族,有根基有影响力还有钱,又不缺名声的家伙邀买底层军心,进而导致自己无法如心使臂那样调度军队。
军队里不能搞一言堂,还有一帮子人掣肘钳制你,这样的军队还有必要大力培育?可军队是他立身之本,不培育不行,为免为他人做嫁衣,赵期昌直接拒绝。
可现在,他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令狐宏基一脸醉态,为赵期昌指着隔壁桌一帮人做介绍,这桌坐着的都是头戴瓜皮帽或四方巾的中老年,一个个文质彬彬的,在赵期昌看过去时,人人拱手,挂着类似媚笑,显得极为亲切的露齿笑容。
而这帮人背后都站着家中子侄后辈,这帮青年更是原地转身对赵期昌拱手作揖,一个个眼神毫不掩饰的热切。
赵期昌不束缚自己,显得酒劲上涌,也抱拳摇头晃脑傻笑回礼。
“世弟,《六韬》龙韬第一王翼篇,所言为何?”
令狐宏基身子侧着让开赵期昌与对面士绅之间的视线,酒红的脸泛着笑容:“世弟今夜讲了将星落登州一事,这才让本地乡梓贤达恍然。为兄托个大,愿居中拉线,成就彼此好事。”
《六韬》成书于齐威王时期的谡下学宫又名《太公兵法》,《三略》又被称作《黄石公三略》。这是两本兵书,只是顺口合称为《三略六韬》,《三略》重计策,《六韬》最全面,就是其中的差别。
各家兵法,赵期昌都不陌生,听这个话就牙疼。
六韬中龙韬讲的是将略,第一篇王翼篇就是问答开头,周武王问姜太公怎么能成事,姜太公回答在于用人全面,类似于参谋制度,选七十二个各行各业的人来当成就王业的羽翼,讲究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当领袖的没必要面面俱到,事事亲为。
意思摆明了,当领袖的想要成事,要学会选人、放权。
赵期昌揉着眉心,苦笑:“我捕倭军庙小池浅,容不得太多大神。令狐世兄,你这是何苦逼我?”
令狐宏基也无奈模样:“友人开口,我也不好拒绝。如世弟所言,连我这外人都感慨、羡慕登州武运,何况本地乡梓?”
赵期昌不言语,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好了,自己抛出将星降世的言论,这帮人不信的也信了,更加眼馋军中职位。
他的确离不开本地士绅,可合作的基础就是军权纯净,而不是被渗透成渣。
令狐宏基搓搓脸,身子前倾低声道:“为兄听说即墨三营的张将军近来大力整饬,要重建即墨中军、左军、右军三营兵马,这近万兵马。不知贤弟可愿割让一些,就当给乡梓一个机遇。当然,为兄自不会厚着脸来说事,若事情有的谈,该贤弟的,为兄不取锱铢。”
赵期昌扭头,那边一帮本府强力宗族头脑人人颔首微笑,笑容亲切。
赵期昌皱眉:“世兄说笑了,即墨那么要紧的地方,小弟那丈人又是个谨慎性子。没诸位开口,怎么敢充实营垒?”
即墨,盐运走私的重要渠道,旁边就是青岛港。
一个强盛的即墨三营站起来,周围搞盐运的,势必平白被扒走一成、半成的纯利润!
以赵期昌估算,光即墨那边抽的半成纯利润,足够养活满编制的即墨三营!
令狐宏基笑容诡异:“世弟以为的,终究是以为的。那位张将军准备如何做,连为兄都看不明白,何况世弟?即墨三营,若建制圆满,这登莱二府必然变天。也望世弟回去好好想想,弄清楚了我等再谈。”
“即墨三营,右军可以给贤弟,左军归愚兄,中军给张将军,如此大伙都好过日子,如何?”
“陈扬陈公子呢?”
赵期昌扭头看着西面,对着那边陈扬扬扬下巴,抬起手臂挥了挥,陈扬高举举杯示意。
这下,令狐宏基脸色一僵,故作不屑:“他除了会玩婆姨,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