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期昌游走各桌,为新一年发展铺路的时候。
孙家夼,张祖娥名下土地上各庄也联合请了一尊女相吕祖神像,由赵禄带人过去请,恰好路过孙家夼。
孙家夼各家也请出本镇神像兵圣孙武,准备着启程仪式,两拨人撞到了一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爆发。
人人酒微醉,德胜楼中各处交头接耳,真没几个认真听歌、听曲、看舞,多在探讨赵期昌抛出的那句仙人诗谜。
平常人抛出来,哪怕是陈其学这个名望高隆的进士抛出来,士林也不怎么会信。可抛出来的这个人是赵期昌,说的又是将星下凡本地武运昌盛一事,偏偏又有登州系这个实打实的铁证,想不信都难!
二楼东边走廊,赵期昌坐在戚继光边上,手中端着水晶杯摇晃:“老哥,你看这满堂三四百人物,搁到外面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现今儿,都让小弟一席话引动,由小知大,一处如此,可知处处。是故,年内,老哥想不升官都难。”
戚继光看着神情平静的赵期昌,心中莫名开始恐惧,凝声:“三郎,你那仙人诗谜是真是假?”
小小抿一口酒,赵期昌右眉挑起:“世上的东西,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是真的了。反正,我相信这件事情。成了,老哥托了小弟的福,妥妥的升官。我也知老哥是个潇洒人物,不愿欠人什么。这么着,老哥自罚三杯,此事就这么揭过去。”
戚继光拿起酒壶晃了晃,揭开壶盖,握着大肚细颈酒壶仰头咕嘟咕嘟喝完,苦着脸哈酒气:“一言为定,这就扯清了。”
赵期昌看着咧嘴笑笑,对王氏道:“嫂子,能容小弟与老哥说些私密话不?”
王氏也觉得戚继光过分了,人情这种东西重要的不是施舍给对方让对方欠你,而是不管你欠他,还是他欠你,只要有的欠,那就是自己人。
官场上,急着将人情还掉,是一种明显的,不愿与对方打交道的举动。
王氏微笑颔首,正要起身,赵期昌抬手:“不敢劳动嫂子,老哥,咱到客房里缓缓,今夜喝的的确多了些。”
戚继光紧紧抿着下唇,鼻音重重出气:“好。”
进了桌后客房,赵期昌也不在客厅停留,直入屏风后的内厅,推开窗户双臂倚在窗框,吹着风。戚继光将客厅里的茶壶、茶杯拿进来,背斜倚在一侧窗框,给赵期昌倒了一杯浓茶:“有事就说吧,今夜,我心里不痛快,也望你多包涵。”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半脑袋的戚继光,赵期昌饮一口冰凉浓茶,下巴扬起:“老哥,咱给卫里人挣来那么大的好处,老哥怎么就不痛快?”
戚继光探头在窗外看了看,凝眉,缓缓说着语气沉重:“卫里人人都说你要在今年,借修水利的机会吞并孙家夼。孙家夼是民户,田地是私产,不是官地!民户更不是军户!好在你止住了,放弃了今年修水利的事情。”
“我以为这是好事情,你意识到了危险。可你今夜,出了好大的风头,以一己之力压服登州士林老幼,你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这不重要,顶多他们保举你外调他地,不伤卫里元气。可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将星降世……你是白莲逆匪还是张角方腊?妖言惑众!你不怕死,我登州卫上上下下几万户人家还不想死!”
喘着大气,戚继光饮一口茶水,扭过头去:“这个摊子,我看你怎么收拾!”
赵期昌努嘴,摇头,又眨眨眼,语气无辜渐变为愤慨:“这怨我?赵炳然他娘的中午时发帖过来,你说来还是不来?那么冷的天,午饭都没吃一顿,紧赶硬赶总算是按期抵达。可是呢?那帮人啥德行啥用心?今夜,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帮混账东西合起来给我难堪!”
“一帮什么东西!小爷什么阵仗没见过?以为摆出个架势,就能吓倒小爷?呸!他们敢吓小爷,小爷就敢吓他们一跳!吓他们一辈子!”
指了指自己脸颊,赵期昌眦目道:“老哥,你世代将门出身,难道不清楚一个军将的脸面,就是命么?今夜我若被欺负了,还有什么颜面指挥军中健儿?咱这类立志当将的,头可断,威风不能丢!”
轻哼一声,赵期昌扭过头去:“我是捕倭军三千四百弟兄的脸面,我都没了脸,他们还怎么挺直腰杆子做人?一帮没了腰杆子的兵,还能做什么事情!”
戚继光听着冷笑:“这就是你的理由?一点气都受不得,你还能有什么出息?过刚易折!就你这秉性,若不是彭黯胆小怕事,若不是朱道员维护,若不是剑门先生爱惜你才情,随便就能弄死你!你死不过紧,拉着上上下下阖家满口一起死,又是个什么道理!”
“你也知道你是军中弟兄的脸面所在,自然也该知道你的颜面是靠军中弟兄撑起的,他们才是你我的腰杆子!你为了自己的颜面,难道就不顾惜顾惜弟兄们的安危?”
深吸一口气,戚继光指着赵期昌,瞪目低声吼着:“你这是自私自利!恬不知耻!还冠冕堂皇阵阵言辞,我从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赵期昌一脸见鬼模样,怒极而笑:“哈哈哈!我无耻?你看看大明上下的军将,有哪个似我爱兵如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宁折不屈是我本性,也是军中魂魄所在!”
“论无耻?外面那帮子道貌岸然正气凛然,都他娘一肚子男盗女娼!都是软绵绵,吃人不吐骨头,欺软怕硬的怂货!”
“我就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天下是我等老祖宗打下的,我等手里握着的是刀枪,怕他一帮子靠嘴吃饭的软蛋作甚!你怕他们,我可不怕!越怕,他越将你当畜生使唤!”
说着,赵期昌脖子一扭,龇牙瞪目,面色浮现酒红,神态略显癫狂,语气却是低低:“小爷一道军令,今夜一把火就能烧死这满楼三四百软蛋!杀之,犹如反掌,这等人物怕什么怕?”
戚继光直接抬手捂住赵期昌嘴,骂道:“你活腻了!”
赵期昌挣脱,抬头怔怔看着戚继光:“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戚继光会怕这些鸟东西?你是戚继光呀,是戚大帅的儿子,没道理怕这些东西。再说了,这话传出去,让这帮人都听到,他们就怕了,怕小爷拉着他们同归于尽,就更不敢招惹小爷了。”
戚继光被噎的不轻,良久道:“先父也惧人言,终究人言可畏。”
赵期昌长叹一声,自知酒劲发作,沿着墙壁软绵绵滑倒在地,坐在地上垂着头,将盔带解下,头盔搭在膝盖上,垂头看着自己一直使用的大檐勇字盔,双手抚着盔面痕迹:“老哥,咱酒后失言,你就当没听过。但有三点,小弟这辈子都不想改,死不悔改。老哥若觉得小弟无可救药,就远离小弟,咱各走各的路,反正天下这么大,何处当不得官?”
“第一,小弟被人欺负够了……是被这天杀的世道欺负够了,不想再受气。能咬牙受一回窝囊气,就能受第二次,跟猫犬似的被人玩耍。所以啊,咱从初阵领兵时……不,去白石墩时,就绝了忍气吞声的念想,死都不开这个头。”
“第二,这世道终究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咱这条命就是尸堆里爬出来的,只要不怕死,怕死的都不敢招惹你,委屈你。这满楼上下三四百多人,多是贱骨头,刀架在脖子上比狗还老实听话。所以,老哥也就别想着让小弟对一帮贱骨头低声下气。”
“第三,刀子比嘴皮子厉害。人言如刀不假,可一句话当场杀不死你,可一刀砍过去,你不死也残!是故,咱握着刀子,到死都不松手!谁抢我刀子,我杀他满门!”
戚继光不言语,赵期昌自言自语:“你是不知道,戚大帅廉勇一世没给你攒下家当,可你终究温饱不愁。可我呢,爹娘没了,满门上下只剩下四个少不更事的,六弟又病了,能卖的都给卖了……可我还是没救活他。你也别怪我疯魔,那三四年里,我将上辈子没吃的苦都给吃了……”
咧嘴笑了笑,赵期昌轻呼一口气:“南柯一梦……庄公梦蝶……子非鱼,自然不知鱼的想法。”
戚继光手撑在窗户上,只觉得头晕目眩,果然,这是个疯子,心机深沉又疯狂的恶鬼:“我等谁不知你苦?你嫂子也常说这事儿,可那都已经熬过去了,人不能只想着过去,你现在一言一行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你手下那三千四百弟兄的姓名,而是上万户,连带整个卫里三万四千余户的前程!”
赵期昌抬头瞥一眼:“是啊,所以我寸步不让,所以我不敢放下兵权。让人怕我就成了,我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老哥,咱登州卫各家,创业不容易,虽有投机取巧,可也是一刀一枪争来的。”
彻底无奈,戚继光也蹲下,看着赵期昌眉宇一闪而过的孤寂神态,突然明白了,抬手搭在赵期昌肩上,拍了拍:“你还小,又是猝然富贵,手里还握着这么强的兵马。换做我是你,也担惊受怕,怕下面人篡权,怕周围人抢夺产业。所以你才这样,想让人怕你,不去惹你。”
赵期昌眼皮一抬,搓搓脸道:“老哥,就算哪****能全身而退,我也舍不得军中弟兄。咱一身富贵,都拜弟兄们所赐。将弟兄们交给旁人,我信不过。创业艰难,舍不得,也怕失业。丢了眼前这大好基业,真的是生不如死,还不如死撑到底。”
戚继光也算是突然看明白了,赵期昌的疯狂是伪装的,只是一种无奈的自保,为的只是保住现有的富贵权势。可这层伪装就跟吹牛皮一样,越吹越大,越大越吹也就越累,终有吹破的一天。
赵期昌长叹一声,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我尽可能的在收手,可今天这件事情,剑门先生也是好心想介绍陈其学给咱。可登州这帮软骨头发难,这才失控了。没法子,只能强撑到底。”
说着歪头,赵期昌口风一转,哂笑:“等消息传到君上耳中,大伙就等着升官吧。估计,咱卫里各家会被拆的七零八落,哪里要堵口子,就拉到哪里去。就算没将星武运庇护,几十个人死的剩下的两三个,总能熬成所谓的名将、宿将、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