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赵期昌返回城东外,羊马墙内侧的营地。
今夜值守军官是庆童,赵期昌看一眼营中各帐灯火,下马将马鞭抛给卫士,问:“各部归建多少?”
庆童怀里拄着红缨枪,双手交叉缩在袖筒里,脖子上笼着围巾遮住口鼻,道:“都归建了,不短一人。一些醉酒的弟兄,也先后拖了回来。”
“有没有闹事的?”
庆童摇头:“家主亲军巡查城中,并无这类消息。”
赵期昌这才放心,上次驻扎繁荣的济宁州,下面军士想去城中玩玩。他出于种种考虑拒绝,这次在山东核心所在的历城,也结束战事,于情于理不能再拒绝。
与上次在潍县一样,全军上下都领了一笔红包,少的五十文,多的一百文,怎么都能吃饱肚子好好游玩一下。
赵期昌担心的就是下面军士饮酒后闹事,或者发生玩了女人掏不出钱这类破事情。
这里是历城,闹出一点小事情遮都没法子遮。解散军士前,他也是再三警告。不过还好,没出什么篓子。
“明日一早军中会议,哨官以上者必须抵达,不可有缺一人。”
留下这么一句话,赵期昌看着庆童眨眨眼,上前嗅了嗅,满是酒味儿,摇头笑了笑。
庆童也有些尴尬,手从袖子里抽出,解了围巾一张红彤彤醉脸嘿嘿笑着:“家主安心,小的这就差人通报各处。”
回到自己的四方大帐,内里灯火通明,见李羡领着一帮军中书吏还在做帐,赵期昌解下披风挂在帐壁,走到主位看一眼面前堆积的公文,问:“都有哪些事情?”
李羡左手按在算盘上轻轻拨打,扬着下巴:“主要是军资度支一类,含缴获分发表单。此外,军功方面也列了三份。”
军功这东西有实打实的军功,也有一些可有可无的,报功是一门需要见风使舵技巧的高技术工作。上下打点好了,自然可以报一个大的,风向不对,报一份实打实无水份的军功就行了。
所以,李羡这边准备了三份报功文稿,赵期昌根据形势选择一份用印画押后,就能送到都司衙门入档备案。
赵期昌落座,翻开三封报功文书扫了几眼,见主次军功持有人没多大变更,就随意选了一份中肯的报功单子,从腰间皮裘锦带中取出官印,沾泥后用印。
这让李羡诧异,报功这种事情是主将最大的权威所在,代表的是拿刀子分割牛肉的权力,他都做好了赵期昌大改的准备,没想到赵期昌问都不问就用印。
多余的两封军功文书丢到一边,赵期昌拿起军资度支表册看了起来,出军时携带干粮和银钱、铜钱约二百贯。济宁方面又补充了很大一笔,可已经告罄。
不得不感叹一声:“前后近一千三百贯军资,大半月时日便消耗一空。若将新军带上,这一趟光军资花费就在五千贯。”
李羡端着茶碗来到赵期昌桌案旁,点头:“路程远,花销不能不大。”
说着,他抬手一指总计一页,道:“军中人吃马嚼,花费八百七十余贯,而沿途拜会各地人物,就足足近二百贯。若非路上借了漕军的船代步,恐怕军资总耗费还要再高五十贯。”
还有两笔支出他没说,那就是在济宁时赵期昌走关系,掏了五十两银子给左大昌活动,结果什么效果都无。左大昌还不讲官场道义,事情没办成,还把五十两银子给吞了,赵期昌又不好找这个堂舅子追索,五十两就是五十贯。
在历城,今日一早赵期昌就撒银子,全军近八百人,二百四十余贯就这么砸了下去。
这时候周是问在火盆处冲了一碗茶端来,赵期昌双手接住:“劳烦先生了。”
周是问连连道:“应该的,恩主毋须多礼。”
说罢,就转身回了自己位置,赵期昌握着表册晃了晃,对李羡道:“君美兄,这份单子明日一早给各处看看,让一个个心里头有数。另外,彭黯这边不会录功升赏我部。不过,会私下调拨五千石米麦,以供我安抚军心。”
以秋后的粮价,五千石米麦价值约在三千贯。
依照捕倭军内部分赃惯例,三分之一是公款军资,三分之一是把总以下军官、军士进行分配的,另外三分之一是把总以上分配的。
这是以前捕倭军内部各家势力参杂,赵期昌不得已抛出的平衡手段。
李羡静静听着,等待赵期昌下文。
赵期昌又翻开剿灭黄步云所部后,搜刮来的财物进行的估价表册,总共价值在两千贯左右。其中一些是珠宝、黄步云未来得及销赃的货物等等,具体价值也不好估算。
有黄步云的,还有他手下那帮骁骑的。尤其是那些骁骑,各种身份都有,赵期昌寻其亲属,都收了一笔保护费。他给与那些骁骑家属的好处也简单,就是给捕获、击杀的骁骑弄个黑户口,不会牵连到那些骁骑的亲属。
现在摆在面前的一切收入就两笔,一笔是全军辛苦缴获来的两千贯,一笔是彭黯给的收买费用。
赵期昌道:“眼前就这两笔,帐要给军中算明白。黄步云这笔,弟兄们都有份,按着原来的分配来分。具体到谁手里多少,依着上回的旧例来办,稍后诸位先生再幸苦幸苦,造个册子,多誊抄几份。”
军中一级级之间的差距不能太大,尽可能保证底层军士的利益。又不能吃大锅饭来一刀切,有待遇差别,才能维持军官层次的颜面,也能刺激底层军士上进之心。
其他书吏也都围过来,这些人多是军官家族中的庶子、次子。
按照大明军制,一哨就必须有一名书吏,一把要有两名书吏为把总提供文书工作。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那五千石米麦上面,毕竟这不是赵期昌一个人的东西,是大家都有份的。到底自己能分多少,全在赵期昌现在这一句话了。
可一名书吏却先说话了:“将军,进剿黄步云所部贼赃,部分充为军资,恐怕中军部将士不满。军资,是我捕倭军公有之物,而此次皆是中军部打拼,并无新军参与。”
赵期昌摇头:“账要算明白,中军部随我出征以来,算上起初携带的二百贯军资、干粮、马匹掉膘、军械磨损等等消耗,哪样不是公用损耗?三三分配制度,不容更改。下回若是其他人率部出征,一应缴获也要如此分配。”
当然,若是他赵期昌的部将外出指挥作战,执行三三分配,他赵期昌作为名义上的主将,也拿主将一份中的部分。不是规矩如此,是人情事故如此。
环视一圈,赵期昌语气坚定:“中军部出征时拿了二百贯军资,这是起家的资金,各种损耗也是撤归后要耗费军资修缮的。没道理拿全军的军资,去给自己挣钱。若真这么处置,新军将士如何做想?”
一众书吏沉默,但没有开口接话表示服从。
他们都是卫里军官子弟,很多都是捕倭军体系内遴选上来的,他们看得上原捕倭军军士,这是当初一起创业、打拼的老弟兄,一起同甘共苦自然是合乎情理的。
可新征的新军是什么?原来一个二个的都是卫里军余,混的不好挤不进捕倭军编制,是脱离卫里核心的那一层人,是传统意义上的破落户。
原先的捕倭军拼死拼活打下了现在的基业、势头,凭什么这帮破落户一入军,就能得享其成?
赵期昌见一帮人冷对抗,抬起手拍拍桌案啪啪作响,压制心中气愤,一字一顿,咬字极重道:“我也知道中军部的老弟兄是个什么想法,是啊,原来的军资,都是弟兄们一砖一瓦,一刀一枪攒下来的。按理来说,原先的军资就是中军部老弟兄的,与新军部没关联。大伙儿,是不是心里头都这么想法?”
“可这点军资才多少钱?前后不到五百贯罢了,而新军部,足足一千多精壮汉子。都想想,各家子弟都有去处,咱捕倭军想要补充,各家子弟补不了,还能找谁补?只能找卫里人来补,一个个也都抠心自问,好好想想,新军部的弟兄,上溯五六代,哪个没与咱老弟兄沾亲带故?”
“可见,新军部的弟兄,在乡土、血脉上,就是咱的弟兄。咱缺军士,他们没钱却能打能拼,为什么不能像看待老弟兄那样接纳新军部的穷苦弟兄?真算家底,一两年前,谁家又比新军部的老弟兄好多少?”
“再说了,我捕倭军威名树在那里,只看着这么点钱财也脸臊,更不能只盯着登州卫那一亩三分地。我等当兵吃粮的,如今运气好,没遇着惨烈战事。今后少不得这类惨烈阵仗,人手不足去哪里补?”
“今夜,本将也把话说明白,你们一个个回去也把话该传的的都给传到。都听仔细了,眼前我捕倭军要壮大,就要增广军士。各家子弟不足,那就找卫里子弟。再不足,那就找登莱各卫的子弟。”
“若一个个只盯着新旧之别,门户之别,那我等还如此辛劳作甚?一个个像以往那样,吃捕倭军的补助、免税,靠着家中几亩地过日,多清闲的日子?何苦吃饱了撑的,干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外拼杀弄得家里人提心吊胆的下贱差事!”
深吸一口气,见多数书吏垂着脑袋,赵期昌也放缓语气:“本将这个话,愿意跟着本将谋富贵的就干,若鼠肚鸡肠,抱残守缺不愿接纳外人的,咱也不强求。眼前这才多少基业?将来经营的好,弄他个四五万大军编制,此时哨官以上,到那时人人顶着将军名号,出入车马景从,这日子多他娘的快活?”
有的少年书吏一听这话,忍不住露笑。
赵期昌也露笑:“都想想吧,别死盯着手头那几块铜钱。我捕倭军的前程,远大着呢。也都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将来是想当个参赞,还是当个军将。目光短浅者,一辈子出息就在那里,难成气候。”
“诸位都是随本将拼杀立业的老人,论好处也要从上往下排,只要诸位勤勉做事,磨砺手段,跟上脚步别让新人超过,将来人人最少都是四五品官身!”
赵期昌说着还做个一撮撮手势,向后仰躺在椅背上,笑着环视:“现在,谁还心疼这一点点,只能买十几匹马的小钱?”
他这么苦口婆心,就是让这些人明白,让这些人把话传出去,让更多的人明白,不要在意坛坛罐罐,目光要放长远。
不要过于知足紧守着手里的那点家当,要有容纳新人的器量。
当然,他说的更明白,眼前的割出去的肉,为的是以后源源不绝的大好处,而受益人,论资排辈,在座的都跑不了。
这类问题早就存在,捕倭军虽小,此时近两千的人参与其中,外围亲属过万人。这么大的一个集体,怎么可能没有派系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