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县,原乐安千户所旧址,孟家后院。
原本有个乐安千户所,卷入汉王朱高煦谋逆一事,被降格为百户所。乐安原先是齐王朱欂王城所在,有齐王府城。后齐王被永乐皇帝弄得暴毙,占地面积极大的齐王府成为汉王府,随着汉王朱高煦谋逆,被朝廷打砸焚毁。
孟家后院里,家主孟尚义在书房里翻找,找到一份名单握着走出,笑吟吟递给前厅饮酒的陈明理:“陈老弟,东西全在这。”
陈明理翻开,面露喜色掺着讶色,看着一串名单笑道:“哥哥仗义,未曾想到这张横也是黄步云所部一员。”
名单里就是黄步云所部骁骑,只有名字、家乡、绰号以及现在的身份,这已经很详细了,光有个名字就很了不起了。
陈明理上下点着头,看着名单上一排排名字,里面有其他团伙的头目、也有士绅豪族之子、也有地方官军头目、县衙胥吏衙役,成份非常杂。
孟尚义是个肩宽腰圆的壮硕汉子,留着大胡子,一点都没有陈明理抢走燕娘子而生气的意思,可这正常么?
感慨摇着头,右手提着酒壶,左手压住壶盖给陈明理斟酒:“说实在的,哥哥也不想做这类子勾当。如今兄弟你是官军,贵为千总,而哥哥是贼,与兄弟交结,道上兄弟会看不起咱。可黄步云这伙人实在是不讲道义,为了点口碑,这伙人专挑道上弟兄下手,一门心思干那半道截胡的买卖……”
说着目光凝着,孟尚义摇头:“他这样做,不合规矩。除掉他,这曹濮一带也就安稳了。兄弟你说,他做事如此张扬,让他骄横下去,引得官府不快,倒霉的可都是各路弟兄,是不是这个理?”
陈明理将名单缓缓收入袖囊,看着孟尚义神色,见他不反对也不出言,便就将名单收好,点着头应和:“是这么回事,这回哥哥仗义,小弟也就不藏着掖着。为了清剿黄步云,省里已下达军令给我家将军,允许我家将军在山东境内追剿黄步云部。这回,他除非跑到省外。”
官军剿匪,清剿有固定据点的土匪最简单,包围攻打就是。最难的就是对付流寇,若不能一击致命,那溃逃的流寇基本上一路作恶,影响极坏。有组织的兵匪也坏不到哪里去,最坏的就是被打散了的兵匪乱军。
而对付流寇,对官军来说有个天然的限制,那就是辖区。一旦追出辖区,再追,倒霉的就是自己。所以各将辖区之间的地域,几乎是三不管,盗匪滋生很是猖獗。
孟尚义听着点头:“是呀,当初老五险些就让姓黄的蛊惑,这回剿了姓黄也好,省的他日牵连他人。对了,听人说大赵将军与小赵将军之间有些矛盾?”
见孟尚义眼巴巴望过来,陈明理微笑着:“哥哥耳目过人,确有这么一回事。大赵将军那边领了捕倭军大部投了彭黯,而我家将军这边便招募新军。莫非哥哥有意屈尊?”
孟尚义缓缓点头,一脸为难以及憋屈,深吸一口气长长一叹:“兄弟,燕娘子那事让咱脸上无光,弄得咱也想明白了。这世道啊,手下兄弟能打是一回事,可穿着什么皮也是一回事。兄弟与小赵将军也不是外人,给咱一个准话,若是我孟尚义带人投奔,能给个什么位置?”
陈明理沉吟思考,他心里明白,赵期昌不可能接受孟尚义部,因为孟部军纪糟糕,成份过于复杂,谁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案底在,很容易成为别人攻击赵期昌的把柄所在。
而赵期昌更不会玩招安,因为招安进来一个,必然会占据登州卫人的位置。所谓的子弟兵凝聚力高,那反面特点就是排外。
以陈明理对赵期昌的了解,这是一个对兵权控制极严的人,在吃了大房的闷亏后,今后很难相信外人。孟尚义这个人,是省里都挂号的人物,他什么背景省里人明白,赵期昌要招安,就要为孟尚义做担保。
按着规矩来说,可以不追究孟尚义前罪,可一旦招安后,孟尚义犯下的事,赵期昌是间接责任人。
看着陈明理,孟尚义干笑道:“咱也知道兄弟为难,自不会厚着脸让兄弟为难。小赵将军看不上咱,但以咱的兵马,劳烦兄弟估个价码,咱走旁的路子招安也成。”
这人已经恼羞成怒了,陈明理提高警惕,歉意笑着:“不是我家将军不招纳哥哥,而是捕倭军内从里到外都是登州卫人,哥哥去了捕倭军,平白遭受鸟气,没必要。若是哥哥执意,兄弟眼前能做中军千总,以哥哥在山东的名声,怎么说,也能顶了兄弟这中军千总一职。”
顿了顿,陈明理继续说:“若是投奔他处,以巡抚彭黯那边眼前的行情,哥哥所部能换来一个守备。”
孟尚义笑着:“与哥哥心中想法不差多少,不过哥哥还是看重小赵将军前程。兄弟先喝着,哥哥去手书一封,若是小赵将军看得起哥哥,哥哥就带着弟兄们擒杀黄步云,以其项上人头,做那拜见之礼。”
也算是投名状,官军落草要搞投名状,江湖好汉招安自然也需要投名状。
孟尚义转身,脸色就阴了下来,而陈明理也稍稍变动坐姿,左手扶了扶刀柄,方便拔刀。又看了眼桌上的酒杯,拿起小抿一口,口感辛辣却有丝丝甜味,不由眉头一挑灌入口中。
其后又捏起披风一角,垂头擦拭嘴唇,陈明理双目冷然,口中酒水全都吐在了披风上。
书房里,孟尚义提笔书写,写下一行字:‘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姓陈的再三敷衍无兄弟诚意,杀。’
谎称不在家的孟家老五孟尚守阴沉着脸,提笔也写着:‘女人如衣服,何惜?杀之易,赵氏追究,你我难逃。不若卖好于彼,杀黄以为晋身之路。’
孟尚义又写:‘赵氏自身难保,不足为虑。杀之,栽赃于黄。此心头之气,不消,枉为男儿。’
孟尚守轻叹一声,孟尚义瞬间瞪大双眸瞪过去,孟尚守闭上眼睛。
咧嘴无声笑笑,孟尚义取出早已写好的信纸,装模作样吹了吹墨迹,装入信封长吁短叹走出书房,神色犹豫,对望过来的陈明理勉强笑道:“这就没了回头路,唉……”
陈明理应和着笑笑,双手接住信,道:“哥哥,这天下终究是朝廷的天下。咱这类人有的只是杀人本事,跟着朝廷多少还有个荣华富贵可盼。若与朝廷做对,手里兄弟再多,也无朝廷的多,划不来。”
孟尚义点头,还是有些不甘,幽怨道:“当官军好处不少,可上头管得严,忒不逍遥。”
陈明理笑笑,收好信封,抱拳:“哥哥想开些就是,人终究不能只图自家个儿逍遥快活,还要给子孙留下点什么。多少好汉招了安,给朝廷做事不算埋没,就为自家个儿顶天立地做人,也为给子孙留个路子。”
孟尚义拱着手,意兴阑珊:“话虽如此,事到临头还是有些舍不得快活日子。这就劳烦兄弟了,只要小赵将军军令下达,哥哥就带着弟兄奔赴曹濮之地。兄弟军令限期紧张,哥哥这里就不挽留了。”
“嗯,哥哥留步。”
“唉……兄弟走好。”
陈明理走出前厅,院中八副桌上吃酒的陈部弟兄二十余人起身,齐齐对孟尚义拱手,分别戴上头盔,拿起兵器与孟部大小头目告别。
眯眼看着陈明理所部渐渐离去,孟尚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一出门,陈明理翻身上马狠挥马鞭,其他人见了纷纷扬鞭狠抽,紧追陈明理而去。一名亲随头目追问:“三哥?孟老虎有诈?”
陈明理不言语,片刻后在另一处村庄猛地勒马,见路边老旧木门上挂着铜锁,陈明理翻身下马,抽刀踏步上前,一刀劈下斩开铜锁,扭头大喝:“酒中有毒,快服金汤!”
一帮人左右互看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
陈明理大步往院中走着,扭头环视一圈继续说:“金汤自己找,速速熬煮甘草、绿豆以做解毒!”
一名头目正要说话,话卡在喉间,突然抬手捂着腹部,脸色煞白骂道:“是泻药!”
“还有砒霜!”
陈明理说完这一句,就已脱了裤子蹲下,其他人匆匆忙忙将马匹牵进来,关上门,都忍不住,就在院中脱了裤子,顿时臭气、热气冲天。
一只耳跟随陈明理,脸都已经白的毫无血色,拉的憔悴:“三哥,这不对呀,哪有砒霜与泻药同用的道理?”
江湖上尔虞我诈,学会基本的用毒、解毒手段是生存必须。可只听说过用巴豆来泄砒霜之毒,从来没听说过砒霜、与泻药同施的事情!
陈明理摇着头:“猛老虎给我的是砒霜酒,你们……估计与院中孟家弟兄一样,都吃了泻药……”
他心中的疑惑更多,总觉得有人在帮他,在提醒他。砒霜酒中,砒霜含量很重要,多一些就会显出甜味。通常,都是含量降低以增加隐蔽性,然后用数量取胜。
提起裤子,陈明理从马具中掏出一个鸽笼,捏着一只白鸽,他的脸色已开始渐渐发白,将黄步云的消息卷成纸团,塞入白鸽脚环,抓起白鸽狠狠抛起。
双腿一软,陈明理险些踉跄倒地,拔出刀刀尖拄地,扭头看着瘫软一帮的弟兄,又看看手中刀,陈明理思考间就听院中马匹先后长嘶,纷纷开始拉稀,不由苦笑,还真是看的起他。
努力转身,看到一匹马后,陈明理脸色彻底扭曲了,这匹马驮载豆料,麻袋上有一个孔洞,不断向外滚落出黄豆,一粒粒黄豆落在院中集中在一起,一眼可见。
心中满是悔意,他还是托大了,以为孟尚义不敢动他。他上门找孟尚义找黄步云的消息,本身就有借官皮羞辱孟尚义的意思。没想到孟尚义那么能忍,硬是笑吟吟的招待他,让他放松了警惕。
门突然被推开,陈明理猛地扭头望去,顿时只觉得头晕眼花,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