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着茶,两人算是约定了将来再次相聚的大致时间。赵期昌能得知明日贾应春要过来,梁梦龙自然也知道。贾应春路过后,梁梦龙自然要跟着走。
赵期昌与梁梦龙处事尚短,但彼此看着的顺眼,自然也就了朋友。
两人同是少年英才,又有乡情可叙,何况两人的师尊也有联手互为表里的意思,那两个人在一起别苗头才是怪事情。
未来的事情谈好,就该眼前了,赵期昌放下茶碗,从怀中取出一封统计公文递过去道:“乾吉兄,明日东阳公抵达,这是我部将士八日内损耗、功勋单册,还望乾吉兄转呈。”
梁梦龙翻开看一眼,数据不算夸张,点着头:“此事将军呈送便可,此番清剿鞑虏奸细,不出篓子就是大功,省里不会亏待下面办事的将士。何况,首举之功又在将军身上,说不得转眼就能叙升从二品了。”
二品、三品之间就是一道大坎儿,不论文武来说都是如此。武人升官快不假,在地方上打打小怪兽,又有上面人帮衬,很容易升到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但想要升到从二品都指挥同知,那就需要熬资历、积攒军功,军功含金量必须极高。
而清查鞑虏奸细一事,登莱两府至今已捕杀二百三十余人,首功又在赵期昌身上,整个山东参与进来的文武,都有一笔好处。
所以赵期昌只是笑笑,正三品的官很多,但以上的就少了。品级越高,那待遇也就越好。起码,他现在的家宅可以用‘赵府’二字了。
实际上他要谈的报酬事情,也在梁梦龙随意那一瞥中算是谈完了,明日贾应春过来,就是正式确认并落实报酬。
笑了笑,赵期昌换了个话题:“乾吉兄,陕西曾公提倡复套一事,如今朝野一片开战决心,乾吉兄如何看?”
梁梦龙打量赵期昌,笑道:“将军如何看?”
赵期昌如实说:“若首辅非夏言,此战可打。打有打的好处,也有坏处。一旦战败,九边、北方将支离破碎。”
曾铣去陕西前,曾是山东巡抚,赵期昌私下可称呼一声‘曾公’,至于夏言,赵期昌出于习惯直呼其名。梁梦龙也因为赵期昌没有避讳的称呼,也心里舒坦。
朋友聚在一起清议朝政,看得上眼的人物就是某某公,看不上眼的直呼其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避讳?
士子议政,一个个可谓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很少给当朝诸位大佬面子,这是士子心气的表现,若一帮士子连这点傲气都没了,那国朝未来还有什么盼头?
梁梦龙,始终是将赵期昌当作士林中人,而不是世袭军役。再说了,大明朝的军户进士还少?
据他所知最近就发生了一起事情,广东那边一个叶姓军户穷的一无所有但坚持读书,被本卫千户嘲笑,还将叶家父子绑在街道热闹处诘问、羞辱。结果这位军户中了二十三年的进士,担任刑部主事去广东查阅地方案宗,并提审各类难决案宗,也监察百官风纪。
就相当于村长把村里死要读书的穷大学生绑起来羞辱一顿,结果人家去北京一趟成了六品刑部主事,下派广东稽查百官(******小组组长……),省一级的巡抚、总督都要说软话,何况一个小小的千户?
对于河套战事,赵期昌短短几句话就说到梁梦龙心坎儿里,敛去笑容,严肃道:“若要打,则要打必胜之战。若败了,则国本震荡。将军如此看,某也是如此看法。无有三年准备,此战不可轻起。若打,则万事就绪,只行那雷霆一击便可奏效。”
看着赵期昌,梁梦龙缓缓说:“此战,在师尊看来真不好打。打要胜不说,还要胜的恰到好处。”
复套战事就跟万历末期的辽东战事一样,打赢了什么都好说,若是打败了,九边精锐、宿将集团被集体放血,那以后的边防就彻底废了。若不打,坚持下去,总能耗死对方。
见赵期昌疑惑,梁梦龙便解释:“这俺答兄弟能崛起漠南,起初也有朝廷放纵的心思,行的是驱狼吞虎之计。漠南鞑虏诸部,久受中土熏染,又知中土之强,纵是寇边也只是为果腹、夺取盐、锅、盆碗而已。”
“而漠西鞑虏四部,即瓦剌也。其部骁勇耐战,久有吞我之心。有此恶邻,边军耗费何其之大?这才有了漠南诸部、俺答兄弟的机会,他们也就是我大明与瓦剌之间的藩篱罢了。”
梁梦龙眨着眼睛,心中也不确定道:“曾公昔年在山东时就屡屡言及复套战事,心忧国朝眼前之患,又虑及子孙后世事。上任陕西总督三镇以来,便整饬军务,多造军器……前不久在河套初试兵锋可谓大胜,然曾公过于心切,恐开战后,不仅仅会局限在河套一带作战。”
身边很多人都是在主战,反对开战的只是沉默不言,更助长主战派的声势。这让梁梦龙比较苦恼,他也断定战事不会打起来。他不似赵期昌那般先知先明,有的只是分析后的结论。
见赵期昌耐心听着,梁梦龙便组织语言道:“复套战事关系国本,先论整军备战,将军以为当需多少?”
赵期昌努嘴道:“若辎重无忧,凑骑军三万,步军五万,便可横扫河套。”
梁梦龙点头:“是,如将军所想,河套一战只需不过十万精锐。可鞑虏无必守城池,官军出击耗费无数钱粮,鞑虏游牧向北以避战,便能积存实力。更何况,边塞数千里防线,鞑虏可以不守河套,官军谁又敢放弃关卡信地?”
心中推衍着,梁梦龙继续说:“一旦边军出塞,于鞑虏而言避战向北是中策,坚守决战是下策,上策则是相互对子。你占我河套,我则攻入塞内……”
赵期昌已经想象到那个场面,朝野本就花了大价钱,满怀期待等待着捷报,结果大军扑空徒耗钱粮,反倒是鞑虏又入塞冲杀。这中情况下,前线文武都难逃朝廷制裁。为了躲避制裁,前线会急着救援各处,让鞑虏牵着鼻子打。
看赵期昌神情,梁梦龙苦涩笑笑:“故而,此番作战,最少要有三路大军,每路最少需要步骑五万左右,才可保证不会让鞑虏逐一击破。而陕西、山西两三千里的边塞,更需最少二十万大军值守,并策应塞外大军。”
“如此便是四五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又该耗费几何?”
提到军费,梁梦龙直接哑火片刻,看着赵期昌:“将军,朝廷实在是没钱打。没钱若硬着要打,白白折损九边精锐,这么缺粮缺饷败仗打完,九边军心也就寒了。”
赵期昌点头,他理解军队的心思,你掏的钱对得起风险,就敢卖命。一旦钱粮不足还逼着你上战场,全线哗变也不是不可能。军里头人人都沾亲带故,若出战军队因为钱粮问题而全军覆没,那他们的族人子弟、朋友对朝廷将彻底寒心。
打仗就如投硬币,一半正一半负。可自身连打仗所需的钱粮都凑不够,还没打就能算是输了一半儿。
梁梦龙则继续说着他的观点,作战目的是收复河套,可打起来以曾铣的态度,恐怕将会失去控制。就怕逼得俺答向瓦剌人求和,引瓦剌诸部东进,造成更大的边防压力。
九十八年前,英宗北狩,京营被瓦剌打的死伤过半彻底残疾,残酷的北京保卫战后,才逼退瓦剌前锋。
这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以大明朝现在的财力去搞明初那种几十万人的塞外武装大游行,实在是为难户部了。
现在与明初不一样,明初边军敢集体向外扩边几百里,扎营后就是一条新防线。现在的边军躲在长城后面,吃不饱穿不暖,怎么打仗?
军队士气不一样,不是高低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明初的军队有傲气,现在的没有;明初的军队调集连军费都不用掏,卫所军内部武备、粮饷自筹,现在的军队要打仗要花非巨大的粮饷支出,还要集体更换武备,都是极大的支出。
而朝廷,真的没钱,没钱就最好别打仗。
所以梁梦龙摆出几个条件,这些条件不满足,那这仗就没法子打。
第一是主力战败后有没有后备防御措施?
第二是有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战事?
第三是主战派头号人物曾铣指挥作战时,能不能控制住战事走向?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现在的边军各路大帅有没有必死之心参与这场事关国本的战争?
与赵期昌谈完后,梁梦龙狠狠舒了一口气,一脸轻松:“某是赞成开战的,宜早不宜迟。可衡量国力、军情后,此时不适合复套。今日能与将军讲明白,心中一方大石挪去,可谓茅塞顿开也不为过,着实痛快!”
赵期昌则在寻思这梁梦龙年不过十九,却有如此见地,将来也该是名留青史之人,为何没听说过呢?
应着梁梦龙的话,赵期昌笑道:“众人醉而我独醒,可谓孤寂。我与乾吉兄一席话,也是收获良多。更难得是,我道不孤啊!”
梁梦龙也笑着,只是轻叹:“可惜曾公一腔热血。”
对此赵期昌也表现出一番遗憾,曾铣很受梁梦龙推崇,从他嘴里赵期昌了解到足够多的关于曾铣的正面消息。
初八日时,贾应春与朱应奎抵达潍县,只是顺路要回历城述职,也是送贾应春入京。
城外白浪河边,一片垂柳林子下,举行一场简单的送别宴。
贾应春、朱应奎都不是铺张之人,一场简单的四菜一汤后,贾应春就与梁梦龙乘车离开前往历城,朱应奎稍等一天才会离去。
不将跨辖区作战的捕倭军遣返回去,朱应奎的差事就不算完。反正贾应春到了历城那边,还有不少宴请交际要忙活,能在本月中旬动身都能说是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