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应奎入营第一件事情与别人不同,没有去看摆成几排的军功,而是让赵期昌领着,去慰问伤兵,连各卫遗弃的伤兵也看了一遍。
他是登莱两道一把抓的道员,登州卫归他管,其他就近来参战的各卫也归他管。同时,若是即墨三营得到兵部调令跨辖区作战,那朱应奎就是排序第一的监军人选。
现在的即墨三营还是不完全状态,真要外调作战,会短时间内抽选各卫骨干,组建成三营满编制军队,近万号人。当然,话都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
卫所军荒废后,才设立即墨三营,现在抽各卫残存精华的即墨三营也废的差不多了。
朱应奎忙完伤兵问题,就沐浴休息,赵期昌也去洗澡,稍后朱应奎的主持下,才能最后确定军功归属。
没多久天色就黑了,看朱应奎架势要在赵期昌营宿夜,王道成赶紧从标营将三百重甲拉过来充当护卫。
田启业也带着儿子到处转,问详细作战经过,培养关系。他是有丰富实战经历的人,知道这种大战会发酵酿成什么局面。
所有人在赵期昌指挥下以可以忽略的损失,取得了无比光彩的战绩。荣誉感这东西不能吃就是扯淡的,得到的好处才是实质的,更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相信赵期昌的指挥,会跟着赵期昌走。
这才是关键,没参战的卫里各家也会生出如此想法,光这一战,五家联合中,赵家已经算是站稳了。估计,赵期昌自己不作死,登莱地区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田启业能做的就是尽快融入这个圈子,免得这个圈子成型固化后,对他这个‘外人’产生排斥心思。现在还好融入,过阵子可就难了。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赵期昌来朱应奎休息的军帐拜访、请教。
帐中,朱应奎一袭便服,坐在火盆边烧水,听着赵期昌详细叙述战斗经过、战前准备、战后事务处理。
冲好的茶递了一盅给赵期昌,朱应奎也端起一盅笑吟吟:“三郎,请。”
赵期昌看着茶碗中托着的茶盅稍稍皱眉,端起来缓缓灌入口中,漱口后吐到茶碗里。察觉到朱应奎目光,问:“朱公,下官可有不妥?”
朱应奎笑吟吟摇头,也饮茶漱口。本想看看笑话,没想到这小子懂这一套。
第二盅茶递来,是用小碟盛着的,赵期昌双手端起小小抿一口回味:“雨后的毛尖,也是难得。”
正饮茶的朱应奎差点喷出来,强撑着饮下茶,拿起手绢擦拭嘴角止不住轻咳两声:“三郎倒是懂茶之人,是老夫走眼了。”
“回朱公,我那师尊好茶,每日习武也学了些。”
赵期昌说着微微躬身,真当练武就一天拿个木剑呼呼哈哈使死力气?必要的医学、道藏、礼仪,老道士都会传授。不过喝的最多的还是云雾茶,看着名字高大上,实际上就是武当山那边送过来的苦山茶。
朱应奎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慢悠悠倒着第三盅茶,问:“三郎除夕夜如此大功,不知三郎是想为朝廷做事,还是想留在乡土进学、修身?”
赵期昌双手接住茶盅放在面前,问:“若为朝廷效力,恐年岁难以服人。朱公向来明睿,还请朱公点拨点拨。”
朱应奎抚须:“若为朝廷效力,此番功劳足以叙升游击,估计也是闲职清养。按着老夫预计,二十岁前,三郎可叙升京营参将一职。”
以赵期昌此时年纪表现出来的才华,又与将门没什么关联。皇帝一定把赵期昌弄到眼皮子底下锻炼、调教,如果赵期昌不卷入什么风波中,二十岁时足以当个京营参将。京营将领外放再擢升一级,就是分守副总兵,运气好可以成为一镇副将。
赵期昌缓缓点头,只要军功报上去,他的前途的确非常好。可他赵家的基业就荒废了,除非他以后在边镇自立一门,重新发展。
朱应奎继续说:“三郎也是有想法的人,依老夫看,不若报功时,将这一战指挥之功让于你兄。你登州卫内部的事情,老夫不愿插手。可三郎你是刘二的朋友,也就是老夫的朋友,为你赵家发展做考虑,老夫还是问心无愧的。”
刘二?
赵期昌微微皱眉,道:“朱公已然开口,下官自然遵从。也不欺瞒朱公,戚家大帅是我卫里上下景仰之人,廉勇称名于世,可堂堂一镇总兵,神机营大帅致仕,为国奔波了一辈子,可戚家连养家丁的闲钱都无,着实让卫里人寒心。”
朱应奎也是一叹:“戚公的确遭遇不公。既然三郎愿意,那老夫这两日奔走,操刀报功文书。”
说着端起茶盅,饮一口道:“何鳌那里,多少也要给老夫一点面子。多了不好说,令兄一个游击将军,三郎这里想要什么?”
赵期昌也端起茶盅细细品茶,心中思考,做交易这样做不划算,人家把能给的先给你给了,然后就轮到人家要想要的东西。怎么说呢,没法子一样一样交易,几乎是一锤子买卖。
可朱应奎的意思很简单,没有他的面子,何鳌那里篡改军功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是恶意不录,将军功压着不报。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压了这么好几级。
稍稍沉吟,赵期昌有些为难的样子:“朱公,军职官阶马上取。下官并不在意升官与否,下官想给子孙一份铁饭碗。若是可以,想提升世职为正千户。”
朱应奎听了露笑:“人之常情,三郎如此做也是稳妥之策。人活一世,不就求个闻名显达,子孙无忧么?不过,若是单凭此次军功,恐难以奏效。可是,三郎送上的那春秋牌,能有奇效。”
毕竟赵期昌的指挥军功会在明面上让渡给赵鼎明,赵期昌余下的军功只有杀敌的首级军功,这东西很难提升世职。
而朱应奎对别的没把握,对这个却把握十足,还饶有兴趣的用转折句吊了吊赵期昌。
赵期昌送给他的牌叫做春秋牌,牌面花色以梅竹兰菊为主,也分作四季。朱应奎给起了个好名字,叫做春秋牌。根据牌的体系,他又请人重新制造了一批更为精良,每张牌都有手绘图案的牌,已派人送到京里。
他对着牌可以说是爱不释手,更是坚定心思,花了大价钱要走宫里的关系。
卫所军官的世职想要提升,除非军功很大,在官面上得到武勋柱国的正式承认。勋柱国,国之柱石,不管你原来什么身份,若是民户将领则赐锦衣卫世职,最低也是千户;若是军户,弄个三四品世职也不困难。
另外一个方式就是得到皇帝的欢心,随口一句话,弄个三四品世职也是很简单的。
赵期昌听了苦笑,拼死拼活打仗提升世职那么困难,博得皇帝一个欢颜,就能轻松提升世职,实在是诡异的世道。可他又不好对这话说什么,否则就是诽谤君上。
最关键的指挥军功让渡给赵鼎明,余下的首级军功也开始分配。俘虏一共三十五人,首级一百五十八枚,其中贼酋二人,大小大头目十七人。
标营拿走八十枚,赵期昌准备给栖霞县二十枚,余下可供分配的有五十八枚。
这五十八枚也很快瓜分,依朱应奎的意思,让出八枚给登州水寨参将玄成武,余下五十枚让赵期昌自己分配。俘虏军功也归登州卫,这批俘虏还要送往历城接受询问,估计确立军功后,会斩首示众。
赵期昌以为瓜分军功最重要的分配一件事完成,也就以‘行军幸苦不打扰休息’为由离开。
他这么不识趣告辞,朱应奎只能苦笑感叹:方脑壳,瓜娃子。
他都这么放下身段为赵期昌考虑,难道赵期昌就不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当夜结下师徒之谊?然后再秉烛夜谈,再然后师徒协力共破巨匪?
赵期昌也想过,总觉得人家照顾他是看在刘磐的面子上,也不觉得人家堂堂进士,登莱道员会看上他一个一心杀业的军人。
他后世的印象里,文官都应该是很鄙视武官的,可这是大明朝,最重军功的大明朝,军户籍贯进士占总进士比例近一半的大明朝!
他始终不是士林中人,对这方面的嗅觉并不灵敏。若是一个脸皮稍微厚一点士林中人,以他的年纪,以他在上次封山战役中的表演,就能凑上去请求拜师。
按照上次的情形,赵期昌真硬着头皮去拜师,请求指教以期时刻聆听教诲,最不济也会被朱应奎收录为记名弟子。甚至不凭别的,就凭刘磐的面子,朱应奎就不会拒绝一个名义上的弟子。
回归自己的军帐,赵期昌喊来赵普益三人,这三人也一直在等他,赵期昌又将会面所谈内容大概叙述一变。
三个人脸色都变了,赵普益更是双眼发红,有个道员在上面罩着,就是一个木头考个秀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白庆丰也是差不多神情,恨不得掐死赵期昌,扒下赵期昌的皮给自己套上,去认朱应奎这个老师。
李羡也是有些无言,他也想拜入朱应奎门下,不说人脉扩展后官场上、考场上的各种助力,光朱应奎考举人、考进士的经验,就能作为传家之宝!
最关键的是朱应奎这个人年轻啊,才三十岁出头一点点,认这么一个老师,再不成器,这辈子也能在乡里作威作福了。
“呃……三位先生,可有不妥?”
面对两位年青的秀才,赵普益也一惯直不起腰杆子,私下里甚至以末学后进自居。现在顾不得士林前辈后辈,低声吼着:“家主啊!朱公这意思,是要收家主做学生!亲传弟子!”
白庆丰更直接,站起身对赵期昌深深拱腰拱手:“学生一向仰慕朱公,还望师兄他日提携一二。”
李羡也站起来,拱手,笑着:“学生亦然。”
赵期昌半张着口,看向赵普益,赵普益赶紧点头如小鸡吃米:“亦然!亦然!”
让赵鼎明升上去当门面,将能打的赵期昌收做弟子,将来朱应奎自己督抚一地带着赵期昌,可以说是专治各种不服!
而眼前,更是各取所需,谁都无害!
可赵期昌不识趣,似乎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