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这东西本就兼管辖地内治安、捕盗、缉拿私盐贩子等差事,一些治安不好的地方会专门设立百户寨负责强化治安工作。而相对不重要的地方,又不方便军户屯垦驻扎就设立九品级别的巡检司。
这东西别看级别小,看着也是百户寨的缩水版本,可人家没卫所那么多的狗链子,又是归地方衙门管理。一个本事大的巡检司,管着的地盘内又有油水的话,拉出几百人、上千人的武装都是常事。
光巡检司这个三个字,就让赵期昌愤怒。
毫不掩饰的说:“掌印,咱不管朱高山,还是杨家店,真设立了巡检司,马贼打上去,可别怪小的饮酒误事……”
摆明了,真设立这两个巡检司,周围的马贼不动手收拾,他也要收拾掉。
戚继光挑眉,上下打量愤怒的赵期昌:“这是上头的意思。”
“那就让上头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咱不买账。堂堂八个千户所,卫里十余万人,还要巡检司来办事情,丢人丢到济南府去了!”
很多地方如腹心地域,卫所与县合住,巡检司强势一点敢站在卫所头上撒尿。这东西论出身、品级只是百户寨的补充,可骑到卫所头上成为另一条狗链子。所以卫所子弟,没有不恨巡检司。
高山巡检司在福山所境内,被刘家打压的很惨,毕竟刘家是官面,又建着镖局,属于那种不声不响黑白通吃的角色,对巡检司这类官面上九品的小机构,只要你够强,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可现在这个被欺负不像样子的巡检司想迁到朱高山,那不是给赵期昌肉里扎刺么?
朱高山,就是红石山的官面说法。
还有一个杨家店巡检司,这一南一北两个巡检司相互呼应着,的确解决了刘家旺一带防御力量不足的原因,可从此以后别说赵期昌,就连下面的山民都没好日子过。
卫所潜力再高,狗链子也多,基本时代袭职跑不了庙,在地方也不敢胡作非为,也就演变成地主。而巡检司身上狗链子小,巡检又是流官,折腾起来一点脸面都不要,大不了捞够了,拍拍屁股走人。
怒不可遏,赵期昌语气阴郁:“掌印!我卫里捕倭军刚打完一场万人喝彩的好仗,捕倭军重建,卫里人心气高涨!以前咱走在街上,卫所下面的军余都不认自己是卫里人。今天呢?咱入城时,住在城里的军户军余,咱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朝咱打招呼!”
“封山查倭一役,让卫里人在城里能抬起头,挺直腰杆子做人。而现在,又弄两个巡检司过来,卫里人怎么想!反正咱想不通,上头设几个咱阻不了,可隔三差五找他们比武什么的,下官还有这个能耐。”
大不了挽起袖子干仗,今天打一顿明天打一顿,看你有没有脸待下去。反正国法官制里讲的很明白,巡检司是对百户寨的补充。既然本事还不行,比不上周围的百户寨,那留你做什么?
这不是腹心地域,这里是登州卫,半实土的边卫。上头为巡检司出头强令赵期昌赋闲,他的根就在这里,他照样可以给巡检司找麻烦。
反正就是一句话,只要巡检司扎在他的核心地盘里,他就和巡检司不死不休。这不是什么涵养问题,这种争斗是必然的!不是赵期昌说好话,巡检司就会给面子的。
巡检司的上司衙门是地方官员,不是卫里,不是都司府,不是一家人那讲哪门子的面子?
赵期昌的愤怒在戚继光的预料之中,等赵期昌喘气收敛怒气时,戚继光才说:“本官也不愿如此,这是府里的意思。眼前,要阻挡卫里没资格去阻挡,要看朱道员的意思,看省里三司的意思。”
“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要我捕倭军重建后再干一场,打的漂亮,都司府就有底气驳回这个提议。像前面说的,朱道员送那批军械、衣甲就是让捕倭军吃了手软。”
赵期昌咧嘴,说的好听哪有仗给捕倭军打,就算有仗打也不是好打的!
摆明了,上头人看不得卫里人崛起,想方设法的套狗链子,说着咆哮起来:“咱宁愿不要这衣甲,也不愿让人骑在头上指手画脚。咱是卫所子弟,生下来就要为国征伐的军士,是武士,死了也要捏紧刀剑的武士!可不是狗,是人都能踹两脚的狗!反正咱年纪小,耗得起,上头不顾咱卫里人的面子,也休怪咱不给他们面子!”
他的咆哮声让侧厅的书吏探头,门外的庆童也探头看了一眼。
“戚继光!咱仰慕你,是因为你愿意做事情!今天咱把话说明白,我这人一向脾气不好,非常的不好!旁人视咱卫所军为贱役,咱遭人白眼依旧想着,老子是军士,家里祖宗是开国功勋!老子生下来,就是军士,是高贵的!不是阿猫阿狗,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咱卫所子弟生下来不是给人欺负的!戚继光,你我老祖宗都战死西南,老祖宗跟随太祖高皇帝,不是想着打天下当什么大富大贵的侯爷,只是想着推翻逆元,过像人的日子,活着有面子,而不是活着当狗。老祖宗不愿活着当狗,这才成了开国功勋!”
随着赵期昌咆哮,前院各处办公的人都聚了过来。
戚继光阴着脸半俯着,双目眦圆看着桌下握紧的双拳,面皮紧绷着,呼吸粗重。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卫里的意见根本不顶事。
“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活!这就是你我老祖宗当年的路子,咱卫所子弟血脉里本就有这拼命的秉性,谁让咱当狗,不给咱活路,老子就弄死他!”
“没咱老祖宗拼死拼活,也就无这大明朝!若咱老祖宗当年当狗活着,此时天下必然胡膻弥漫,那些当官的也应该是给胡儿下跪俯首!我卫所子弟与大明朝休戚与共同生共死,贼子将我等训成狗,老祖宗的血可就白流了!”
赵期昌双目眦圆,颤抖着道:“天下是我卫所军跟着太祖高皇帝打下的,凭什么我等功勋子弟要当狗!抵御外敌,平叛内地时,朝廷能想到我卫所军,还怪我卫所军堕落丢了祖宗颜面!这怪谁!有人要把咱当狗养着,有人愿意当狗活着,一群狗如何能保家卫国!又如何能绥靖一方使父母子弟安居乐业!”
“若我卫所子弟真成了狗,世道不宁时谁来平叛!秀才不错,能舌绽金莲,说的叛军改邪归正,自刎谢罪……呵,到底是谁背叛了不当狗的初衷?”
赵期昌抬手抚着自己左脸颊的刀疤,看一眼戚继光:“这一刀我没白挨,我抡出去的斧头还砍伤了一个倭寇。当年若死,也是战死。却没死,那活着,也就没受辱而活的想法。戚继光,我知道你难办,可我也为难不愿给卫里惹麻烦。可跪着当狗愧对祖宗,也非我赵三存世之道。”
戚继光喘着粗气,浑身血液也在沸腾,如赵期昌所说,赵期昌能看到想到的事情,天下三百多卫所,占人口五分之一的军户军余就没人想到?
都有啥办法,狗链子是一条条挂上来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失去反抗的锐气。
“庆童?”
赵期昌扭头,声音显得干哑,庆童闻声挤进来,门口已被卫里人站满。
有些尴尬,庆童给戚继光拱拱手,看向赵期昌:“家主?”
赵期昌探手,庆童将缴获的第三把倭寇递上来,赵期昌接住后抽开看了看,刀铭上刻着‘嘉靖二十五年冬登州卫赵斩倭所获赠戚氏继光余九十九口’一共两行字。按照当初与戚继光的承诺,赵期昌还要再送戚继光九十九口缴获倭刀。
抽抽鼻子,赵期昌将刀合上,放在戚继光面前止不住的抽鼻子:“大兄,小弟脾气不好,可能会给大兄惹麻烦。还想着夜里去大兄家里吃一顿……就此散了,以后再向大兄赔罪。”
巡检司就是这么可恶,赵期昌愤怒的不仅仅是朱高山设立巡检司后的掣肘,他的愤怒也改变不了什么,按理来说他能压住这种愤怒。可他忍不了,军户实在是太苦了,朱家皇帝向文人世家妥协了,朝廷背叛了卫所军户,民间各种歧视。
他是受够了,他不愿低头,违背自己的心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不愿改变自己,变成一个自己厌恶看不起的人。不就是死亡?没有尊严活着对他而言生不如死,反正也不是没死过,大不了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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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个世道他很艰难的适应了,有他的亲人、朋友、部下,真有些舍不得。可没得选,在朱高山设立巡检司,他宁愿拼个你死我活。
“嘭!”
戚继光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茶碗震起清脆作响。
赵期昌驻步,扭头看戚继光。
不要指望一个即将十七岁的少年能有好脾气,戚继光抓起自己茶碗狠狠砸过去,茶碗、盖、底盘、茶水在空中分离,擦着赵期昌脸,砸在门槛儿前。
一声噼啪脆响,门槛外围着的卫里人拥堵着后退,又挤得紧谁都没退开。
戚继光指着门前一帮人,有卫衙门做事的,也有来卫衙门办事的:“都一个个的把嘴管严实,这话传到县里、府里,卫里谁都没好果子吃!别以为咱吓唬你们,闹的严重了,登州卫将会被撤编迁徙!一个个若不想迁到辽东或边塞,都管好嘴!”
他知道、卫里人知道赵期昌那话也只有赵期昌敢说,也是赵期昌一个人说的。可别人信不信?反正府里是绝对不信的,巴不得搬走登州卫这颗碍手的大石!
有卫所敢如赵期昌这样闹,很简单,今年把你们全部迁到甘肃,等你们站稳脚后又全部迁到辽东,还没死干净或服软,就把你迁到西南,变着花样折腾你。
戚继光还不放心,狠狠瞪一眼赵期昌吼着:“来人!封门,录名后再放行!”
赵期昌只是把卫里很多人的想法说了出来,说的更有蛊惑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