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四,赵期昌率二十余骑入登州城。
骑在小红马上,头上红缨毡笠斜戴,整个人也斜挎跨挂在马背上,随着马步点一摇一晃,跟着街上遇到的卫里人打招呼,有些人他压根儿就不认识。
他准备拜访朱应奎,现在已经不是军中上下隶属的时候了,要拜访必然要将礼数做周到。今晚他准备拜访戚继光,同时派赵普益这个老童生去给朱应奎下拜帖,拿到朱应奎的回帖和具体时间后,再按着时间登门。
此前,战后封赏时朱应奎许诺给他一些书,战后也的确给了,这几日赵期昌也都研读了一遍。让他诧异的朱应奎自己写的一本书,叫做《翼学编》,这本书真的把他吓着了。
有人说过,《金梅瓶》这本书可见根性,下等人看了心怀仰慕,中等人看了敬而远之,上等人看了心生怜悯。
而朱应奎这个四川广汉人,写的《翼学编》也把赵期昌吓着了,真的是教坏小朋友的书籍。《翼学编》看名字就知道具体是什么书,翼是辅助,如虎插翅的意思;学是《大学》,简单来说就是帮助学习《大学》并上进的合编典故解释。
实际上也是这样,在序中朱应奎这个作者再三崇尚三纲八目的重要性,这也是儒学的根基,三纲并不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
而是语出《大学》,三纲: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而朱应奎也是主修《大学》的,这册他写的《翼学编》分作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四个大分类,每个分类又载有很多朱应奎自己见闻、听说的小故事并加以改编以警示人心,以故事将人性、世道揭露,本意是劝人醒悟。重在让人以故事中人物为镜,反照自身、修养自我,体悟美德、亲民之仁和善的重要性。
而实际上这些故事跟《金瓶梅》差不多,都是让小朋友难以自矜自持的内容。如花九锡、四香阁之类的小故事,写的动人处可以让人彻夜难眠……
而这种书在大明朝不算少,比之更为放肆且无任何深意的书因受市民吹捧原因,反倒光明正大刊印了不少。
从实际打交道的经验,朱应奎一向的行事风范和这本书的编写用意,赵期昌也大概上了解了朱应奎这个人。这是个宅男,胆子很大的宅男,心思很灵活不墨守成规,以实际应用为主张的宅男,说不好是潜匿的心学子弟。
王阳明名声很大,功劳也很大,可嘉靖还是打压心学一系。原因太简单了,你对着一个一心修道的皇帝三番五次重述,说竹子就是竹子,再美的玉本质上也只是石头,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精气、灵气,这不是拆皇帝的台么?
嘉靖不收拾这些专门堵心的心学子弟,才是一件怪事。
卫衙门,正午时戚继光还在后堂吃饭,赵期昌抵达,便一起吃一顿便饭。
粗茶、白菜汤面、咸菜,因为赵期昌一起用餐,戚继光又让伙房送来一碟腌黄瓜。
赵期昌先来卫衙门是为了落实捕倭军编制,有朱应奎做底气,戚继光别说在卫里搞改革,他连都司府衙门都可以硬撼。更何况只是在卫里进行小小的改革,又有完胜的军功势头、五家联合摇旗呐喊,所以压服卫里重建捕倭军根本不是事情。
饭后,赵期昌送上自己手里握着的八十名捕倭军花名册。
戚继光也是个行动派,与赵期昌一起重新誊抄各处送来的花名册,制作新的捕倭军上下花名册,一共三份。一份留在卫衙门,一份上缴都司府,一份入兵部入档。
新的捕倭军名单在下午编制好,实际上内容也只是早早议定好的,不需要通知各家。
新的编制单位里,赵期昌如规划的那样,隶属捕倭军右总,职位为右总右把把总,麾下捕倭军二百,编为黑旗。
戚继光也批了冬月、腊月双份的捕倭军补助,二百人及总旗、哨官、把总额外的补助,一共一百九十三石。这笔补助粮,赵期昌还要跟大房、王家内部再分配。而赵期昌不得不询问捕倭军后续操训军械补充、冬装问题。
戚继光端着茶碗摇头:“年后,开春前都司府会遣人来核军。朱道员此前借调来的战袄、罩甲、军械留在捕倭军不动,若通过考核,这批军械就归捕倭军所有。此事本官已与各处说了,有一点要申明,捕倭军编制内的军械、衣甲都是造册在案的,各家手里握着多少捕倭军,本官在一日就按规矩时时补充。而本官在一日,卫里要动用捕倭军时,造册在案的军械、衣甲必须齐备,不可短缺。”
他板着脸,继续说:“若有短缺,本官也提前放了话,休怪本官不顾同袍、乡邻之谊。轻则革退、收缴捕倭军名额,重则上报有司,国法从事。”
如果可以,戚继光宁愿八百捕倭军都隶属在卫衙门由今后的卫掌印直管。就算后来的人贪婪败坏了捕倭军,可责任关系简单也好追究。而眼前这样,捕倭军被瓜分在各家手里,就会重蹈覆辙,说不得几年过后,捕倭军就恢复老样子。
他最怕的是握着捕倭军名额的各家将手里的军械倒卖出去,这批军械上都有标记,流出去犯案了,人家追查到卫里就麻烦了。
赵期昌听着,不断低头看手里的补助批文,等戚继光一口气说完了,才笑着:“掌印安心就是,如今卫里这势头,三五年内捕倭军只会越来越强,没道理会弱,除非哪家子想死。”
戚继光神情一松,也跟着笑起:“麻烦,本官一次将年内补助粮批下,也就是希望你待在白石墩练军,别到处奔波了。那伙江湖人见得不了手,也就散了。”
如赵期昌所说,有人在江湖上出了花红悬赏买五家联合掌事人的脑袋,如此大又如此近的生死压力面前,没人会败坏卫里扶助的捕倭军,这可是保脑袋的东西。
再说捕倭军的败坏,也不是刻意行为,而是掌握捕倭军的各家想省钱罢了,拿了卫里的补助,不用到事情上,去干别的事情,比如吃好穿好玩的花样好。
赵期昌点头:“掌印,白石墩升格一事怎么个说法?”
戚继光摸着下巴沉吟:“上头没什么问题,不过本官与朱道员讨论后,准备在备倭城以西,刘家旺一带再建一座可供驻扎二百捕倭军的小城。”
“这可是大手笔呀。”
赵期昌感叹一句没用的话,笑吟吟看着戚继光等待后话。
驻扎二百人的小城,寻常一个百户级别的戍堡就能装得下。可还要住捕倭军家属,军余,最少也要按着他规划的新庄子规格来进行。
他的新庄子建筑大头是房屋建设,而一样大小用作军事的,建筑大头是城墙修筑费用。而更关键的,备倭城以西,刘家旺这一片都是他的地盘。在这里修建大型戍堡,要占地,军属要占耕地,都是和他割肉。
当然,他笑吟吟的模样不是装的,而是这是好事情。卫里做事人最讲人情,除非撕破脸干架,否则戚继光不会给赵期昌地盘上扎钉子。要扎,也要和赵期昌谈好条件。
而且事情很明显摆在面前,备倭城与登州城之间,真的缺一个有力控制单位。右总千总张茂坐镇备倭城,那赵期昌这个右总第二人,自然也不能寒酸。别说刘家旺戍堡,这东西还配不上赵期昌身份。
戚继光突然眼睛直勾勾看着赵期昌,让赵期昌有些摸不着头脑,戚继光开口:“原来本官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现在才觉得人太聪明了不好。与你打交道,本官着实被动。”
赵期昌露笑,戚继光也笑着:“本想着吓吓你,可你不入彀,着实无趣了些。你也知道,中所距离城池太近,急切间难以支援备倭城。备倭城与福山所比邻,再近还有奇山所。卫里东边海岸不用操心,西边又有水寨及一串海岛防护,近岸后中右所、右所也能相互照应着。”
显然,卫里最大的防御空洞出现在中所与备倭城之间,虽说登州水寨与福山所、奇山所之间有巡游哨船,可水寨的防务是水寨的,卫里的是卫里。
他停顿下来,给赵期昌思索的时间,又或者在等赵期昌猜。
见戚继光没开口的意思,赵期昌道:“中所与备倭城着实远了些,卫里的意思是迁左所到刘家旺一带,还是另建新城?”
戚继光饮一口茶,心里一个郁闷苦笑,语气平缓:“本官的意思是将左所迁过去,可这事难办。卫里各所布局,左所就该在中所以西,可当初为了省麻烦,将左所改名中左所,左所与中所扎在一起。而城里发展迅速,挤压过来,左所也就越发的衰败。现在迁移左所,别说朝廷那一关,就连都司府也无法通过。”
可不是,白石墩升格为一个白石堡,卫里就能吃掉一千多石的粮食。若再建一个千户所城,账面上不弄个六七千石绝对说不过去。
戚继光看着赵期昌,道:“而补充刘家旺一带防御力量,府衙门也发话了,有意迁高山巡检司到朱高山,另因盗匪猖獗,在杨家店百户寨建杨家店巡检司,以充实武力。”
这下赵期昌不淡定了,语气忿忿:“掌印,咱登州卫是半实土卫所,设立巡检司是什么意思?”
巡检司,简直就是披着官皮的土匪,在自己规划的地盘里设立这种东西,会让赵期昌格外难受,有多难受,就像脊梁骨上浇了铁水凝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