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撵走了嬴归尘和栗特康,阿拉耶识胸臆中烧灼乱窜的心火才平息了许多。她渡劫失败后卜得六十四卦最后一卦“火水未济”,预示她当须积极勇猛前行,上下求索。
“若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算什么勇猛精进?成大事者不拘细节,栗特康是政治牺牲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嬴归尘,我不能对他生出依赖,迟早会分道扬镳的。我既成了棘奴的皇后,和那其他四个弟子自然形成鼎立,只有利益与合作,盼望金锣宝藏能早日发掘,我便再无牵挂,下半生陪着棘奴慢慢渡劫……”
阿拉耶识的想法只是她的理想而已。她却不知道,未来,被她驱逐的二人给她未来掀起的惊涛骇浪,究竟是福是祸。
时值秋收季节,卫皇冉闵与治粟内史一道巡视各地秋收情况,看看阿拉耶识年初定下的暂时农耕政策的成效。古代北方中国的气候比现在平均温度要高,地质学家曾在黄河流域发现大象群居的遗骸。在阿拉耶识降临的虚妄时空里,这种气候的差异更为明显,农作物的生长周期与成熟度接近现代的长江北部地区。春季种下的豆、黍,小米等作物已经成熟,虽然亩产才三百来斤,但在战时人人自危的条件下还要侍弄庄稼,能取得这样的产量已是惊喜了。放眼向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望去,冉闵激动万分,杀敌万千不及生民一百,目睹象征生机的农田,他才从心底升起自豪与担当的感慨,才真切感到自己是这一方水土的守护王者。
即使有了这批粮食,卫国依然处在粮食危机中。当初为了支持垦田自救,阿拉耶识把国库中的种子全部拿出来,如今收获了,也要留下一半充作来年的种子,百姓口粮和军粮的缺口都很大。
冉闵的剑眉深深锁在一处,抓着马缰绳的手不知不觉抓得更紧,座下无辜的朱龙马被牵得直哼哼,偏着大脑袋对主人翻白眼。其实朱龙对冉闵深藏不满,尤其是这半年来,明明它可以和女主人亲近的,但冉闵就是不给机会,认为它对女主人献媚丢了他的脸。朱龙感到窝心,明明自己是女主人收服的好不好?想当初她一双小手在自己身上摸呀挠的,当场舒服得脚趴手软。它臣服趴下的那一刻,还以为主人是那天仙般的小女娃,结果却是这楞小子占了便宜——他是摔不死的么。后来,身为战神的宝马,朱龙还是感到郁闷,见不到小女娃怅然若失,和冉闵这个男主人倒是凑成一对。
它是匹通人性的畜生,一直把小女娃收服它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记载心头,嗯,说的是要给自己寻匹母马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童子身呢。朱龙真的对现状很不满意,所见每次见到长大的女娃未免热情了些,男主人居然不高兴!
想到这里,朱龙焦躁起来,它快八岁了。男主人在它五岁成熟时,给它找过母马交配,它记挂着女主人的话,自己纯正高贵的血统怎能随便配人呢。深秋是战马交配最后的黄金时节,眼望农田中果实累累,朱龙惆怅得仰天嘶吼,把背上的冉闵惊动,掀着眉毛盯着朱龙。冉闵确定,朱龙发情了,他摸了摸鼻子,搞不懂朱龙发情不交配是要闹哪样?他决定,回去让当初驯服它的滢儿看看,这毛病恐怕还得她来治。
一人一马俱在胡思乱想时,大将军蒋午派快马呈上襄国战报和一个麻布包裹的盒子。冉闵三两下看完书简,命人打开木盒,里面用石灰腌着一颗人头。年纪约莫二十七八,高鼻深目,褐色肌肤,额发扎成独辫,带着宝石发带,其余深棕长卷发披覆肩背,正是冉闵对头、襄国的占领者、原赵国新兴王石祈!
这是刘显为求自保,按照约定在襄国作乱,杀了石祈及其丞相赵鹿等十余人,献上人头与大将军蒋午。同时,刘显为表诚意还送来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冉闵呵呵冷笑连声,挥手让人将石祈的首级拿到大路口焚烧,让路人千踩万踏其骨灰,带向四面八方,以示永世不得翻身之意。
“一个刘显就让襄国的事情结束了?”阿拉耶识美目圆睁,左眉高挑成了大大的问号,显得那张清丽无匹的脸上更增活泼灵动的风情,“说实话,上次我们侥幸得手,刘显只要是个明白的,只要多想想也就不会反戈杀石祈,自乱阵脚。真的,他秘密投降要杀石祈的那些承诺,我从未当真过,以为就是我们找个台阶下,毕竟我们兵力悬殊太大了……”
阿拉耶识是真不能理解这些古人的思维方式,尤其是羯赵的当权者,干的尽是自毁长城的蠢事,毫无理性。冉闵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此时拉着妻子的小手一齐坐下,对她娓娓道来。
原来,刘显和石祈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石勒建立赵国前,中原河南是由刘姓匈奴所霸占,称为前赵,石勒石虎的叫后赵。刘显便是刘姓匈奴的一支,而石虎最后的一位皇后刘氏就是刘姓匈奴的单于刘曜之女。天下动荡,群豪并起,羯人本是从匈奴人手中夺了政权,刘显等原匈奴旧贵族又怎会对羯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只是蛰伏起来等待时机罢了。刘显投靠石祈后,将自己一女送给石祈做了宠妾,还生下儿子。因此,石祈对刘显非常信任,还常常怀柔示好,以拉拢匈奴部的武将。这次进攻邺城石祈志在必得,然而因为刘显回去大肆吹嘘天巫神迹,把罪责全部推到大祭司巫杰斗法失利折了威势上,又说中了冉闵诱敌之策,幸得撤退及时才保全剩下四万大军。
却说这番真真假假的话本来瞒不过丞相赵鹿等人,但石祈因杀了董氏族人,本就畏惧天巫神迹的他更是心虚气短,对刘显说的话早就信了十全十,竟然未对刘显降罪处罚。刘显却对要求惩治的赵鹿等朝臣记恨于心。刘显秘密投降冉闵,愿以石祈人头入伙,未必就是真心,全是浑水摸鱼之举,纯属投机行为。回到襄国未几,他便以自己亲外孙的性命要挟嫁给石祈做宠妾的那个女儿,让她给予同行内宫的便利。果然,毫无提防的石祈被刘显暗算,连带将召进的赵鹿等人全数杀害,刘显则实际控制了襄国。坚固得连飞龙军都未铩羽而归的襄国城,便在内部的矛盾中瓦解。
“难道刘显就真的归顺了?”阿拉耶识心中存疑。
“自然是假的。”冉闵带着对世事的洞察,轻笑着摇头。“胡人毫无信义,亦无头脑。他若真心归降,必定打开城门迎蒋午入城。他却送来人质,就是希求自立为王之意。这个人质与其说是他的儿子,不如是他的亲外孙、石祈的儿子。也罢,就让刘显多蹦跶几天吧。”
阿拉耶识送去疑惑的眼神,“襄国内部不稳,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不是不想,是不能。”冉闵语气顿了顿,有些沉郁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刘显,而是燕国人。”
阿拉耶识猛地心惊,难道燕国鲜卑已经如此强大,竟需要襄国居中做缓冲的地步?
“滢儿,知晓你会难过,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与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终有一战。鲜卑人崛起于辽东,因着崇山峻岭的地势,多数放弃了游牧劫掠的习俗,反与我中原人氏一般耕田狩猎,因此习俗越见与华夏人看齐。这几十年来,他们居于辽东之地韬光养晦,又得戎秦庇护,如今实力堪比石勒强盛时期。燕王慕容儁心机过人,能折能伸,如今秦国内部有内乱迹象,后赵灭亡,他又击败了飞龙军,我料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称帝。之后,便是南下与我相争,他的目标是山东与河南和安徽。”
阿拉耶识握紧了冉闵的大手,山东、河南属于卫国,安徽大部是楚国地界,慕容儁所图不大不小,既不至于惹起戎秦和楚国的全力绞杀,又恰恰可以打击新生卫国的根本。想必,这一目标实现后,他会更进一步扩张,但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棘奴。
感受到阿拉耶识的惶恐,冉闵反握她滑腻的小手,露出温润的笑容侃侃而谈:“慕容恪、慕容垂都是墨家兄弟,慕容儁是雪漫的夫婿,我与他们相斗,你心里也难受。我和他们各凭本事,断不会害了彼此性命,滢儿不必过于担心。秋收的粮食渡不过春荒,冬季是休战期,过后一开春,我便要率军前往山东征粮,一方面也是牵制燕国人入侵,给你迁徙百姓争取时间。”
阿拉耶识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冉闵主动将迁徙百姓的行动提到日程,分明是卫国局势已危如累卵,风雨飘摇了。棘奴是多么骄傲多么天才的少年天子,却因为听从自己人文关怀的理想化治国,违背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导致完全的惨败,到如今,他还要为自己滥好人做下的烂摊子收拾残局,以卫国军人的血肉之躯为他们争取逃亡的时间。阿拉耶识一头扎进冉闵宽阔的怀抱,闷声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除了麻烦,什么都没有带给你——”她的泪水沾湿冉闵的衣襟,“人人都说我是女圣人,是天仙,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冉闵眼中闪烁着好笑的慧黠光彩,低头噙着她的耳珠,郑重其事嘀咕道:“天下人怎么看是天下人的事,只要你还知道是我冉闵的妻子就成了。至于别的你是什么,他们没必要知道,也不配知道。”
阿拉耶识闻言抬起头,愣愣地盯着冉闵看了片刻,重新埋进他身体里痛快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