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编前按】
1、朋友们把赵志明叫小平;
2、曹寇一直很推崇小平,说小平的语气达到了“三言二拍”的高度;
3、他们随便聊了聊,放在这里,曹寇是绿叶;
4、小平说,曹寇长那么丑,就不用放头像了吧。
赵志明
70后小说家,江苏溧阳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图书编辑、影视策划。著有短篇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等。曾获得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在是坏蛋独立出版发起人、小饭局局主。
曹寇
1977年生,南京人,先锋小说家,被誉为最具才华和潜力的当代青年小说家。著有小说集《操》《喜欢死了》《越来越》《屋顶长的一棵树》,长篇小说《十七年表》,文史作品《藏在箱底的秘密性史》,随笔集《生活片》等。
曹寇X赵志明
两种小说家
曹寇:在我看来小说有两种,一种像阿城和汪曾祺,他们是欣赏世界描述世界,还有一种作家是“在”其中,如郁达夫、沈从文。这两种也是苏东坡和李白的区别。小平就属于后者,他也不是自认通透的作家或知识分子。
赵志明:我没想跳出来。我不太以写东西来分人,我一直认为写作只是技能,没有高下,就像你会补马桶那水桶你就补不了,尽管马桶盛的是秽物,这是存在性。我强调自己的是不想卖脑子,我很高兴做的事是说个俏皮话之类的,工作越跟我没关系,我的精神可能就越纯粹,如果被迫谋生,我愿意选择体力劳动,陶行知说的“滴自己的汗,自己的事自己干”,如果我能做个欧美所说的蓝领、流水线工人,或者卡夫卡那样的银行职员应该很好。人们好像爱说卡夫卡的愤怒来自那份平庸的工作,我觉得恰恰相反,他应该在里面得到了快乐。
曹寇:恰恰公务员机械的生活经验,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赵志明:一种人际感情关系可以造成痛苦,没办法处理好你又深受困扰,但一份工作令人痛苦,我觉得有点矫情。或者西方人和他们的工作跟我们不一样。
曹寇:大学时你也这样,你没什么变化。好像是我叫你写小说的,之前你写诗。
赵志明:我自己总结了两点。老韩(韩东——编者注)说写作阶段分自发、自觉,曹寇很早进入了自觉的阶段,制造了那么多王亮张奎,用相同的人名把事件搞得迷宫一样,每个王亮都是王亮,每个王亮又都不是王亮,即使用一百个名字来替代,也一样。曹寇如果有文学野心,那也是很早就有,而不是写好了才有的,跟他的本性有关,即使他做别的也有猛的恶狠狠的劲。我现在还在自发阶段,不怎么写没准写得不错,想写时可能写得很差。还有一点是我来北京后写得很少,北京的朋友有的觉得我不可能再写了,但南京的朋友从来没这样担心过,他们会说你应该写,而不是不写就废了之类,他们说的和我的自我认可是接近的。
赵志明的小说充满黑色的意味,跟黑色电影、黑色幽默小说有点相似,与目前国内主流的小说写作有很大差异,有些作品有浓厚的魔幻色彩。
——马原
小说是什么——“说事”
曹寇:你喜欢《促织》,《聊斋》里讲一个小孩变成蟋蟀去宫廷里和蟋蟀战斗的故事。
赵志明:我之前写“玄幻”的,鬼啊疯女人啊,我不想写人,就杜撰个鬼。欧洲有位卡特改写了很多童话,童话教人善,但她认为善其实不存在,不能告诉孩子不应该相信的,所以她把结局都改了,比如白雪公主就是被后母搞死了——当人遭遇不幸时有人来救,事实肯定不是这样。
曹寇:你刚在《小说界》发的《石中蜈蚣》特别好,玄幻妙绝。用中文系的说法,你的小说有志异的部分。
赵志明:去年写的《石中蜈蚣》,这类包括《促织》是我的兴趣点,我还写过一篇《山阴路上》,一家人去庙里给夭折的长子做法事,带着小儿子,然后他在去的路上睡着了,一路上还有法事过程中,他梦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事,蜂拥而来。
曹寇:我觉得小说不是事件,也不一定是故事,在我看来是“说事”。张羞的《散装麻雀》,没有一个故事,就是打牌吃喝踢球等等,全是“事”。
赵志明:很多人写东西有个目的性,偏重意义,说的时候意义还是要拿出来说。张羞的东西真的只是呈现“事,”要是事件,就有意义性了。事是客观的东西,你可以用各种眼光打量它呈现它,但事实、事件和故事都是意义性的。吃饭拉屎就是“事,”但讲一个人吃着山珍海味过着帝王般的生活,这就是事实。要变成事件呢,就讲他吃的东西是怎么得来的,比如杀人放火得来的,那意义就更大化了。
曹寇:说事,是不作判断,不表态,不在表述中引向什么东西,只是客观存在,无论是真实的还是假的。像福楼拜,他不引导读的人向什么地方。我推荐你写《阳羡鹅笼》的故事,一个人背着鹅笼,遇到一个书生,书生吐出杯盘酒肴,又吐出一个女人共饮,后来书生醉了睡去,女人又吐出一个男人来,再后来后来书生邀女人睡,男人又吐出一个女人来。
赵志明:这个故事太牛逼了。我以前想写一个小说,也是志异,是西游记一段,那段也是最温情的,没有吃唐僧肉打斗那种。讲的是唐僧在森林里和徒弟们走散了,月色清朗,一些山精树怪出来和唐僧喝了一顿酒,有个女花怪喝多了要和唐僧怎样怎样,另外的几个就生气了:我们本来是和唐公饮酒,结果你这样,败坏了我们的雅兴。然后他们一阵风就没了,接着就是唐僧喝醉了睡着,听到孙悟空找来喊师父,唐僧说:为师难道做了一个梦吗。
曹寇:树怪们仰慕唐僧的大功德,高僧嘛,要一起谈谈哲理。
赵志明:增加自己的修行,修行的人需要有人点拨之类。如果拍电影,这个故事也非常好,世界名导演怎么出来的,都和古代文化传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说是仰慕也好。像写《石中蜈蚣》,我喜欢奇怪的东西,写起来会很感兴趣,有一天跟人聊天说到鱼被空间困住的,想要跃出水面,是异世界的感觉,《石中蜈蚣》也是这样,在写四维空间。我有些想法,很想当然。
你一直很冷静,我却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写着写着自己会high。去年还写了《I am Z》,是因为有一天聊天聊到佐罗,佐罗就是啪啪啪嘛,我就想写成小说不是很酷吗,我写了一个乡下一个小孩,热衷于在人们脸上画“Z”的故事。
曹寇:你从来不会考虑到中西之分,喜欢就是喜欢,对你来说有价值都一样。而且你从来不油滑,从来没享受过油滑的任何好处,没有利益就不会油滑。
赵志明:那是省力的聪明的写作。
曹寇:你的小说也总结不出什么套路。除了特别喜欢“月色清朗”,石中蜈蚣就把月色写成了一篇小说。
赵志明:我骨子里还是浪漫的伤感的。但如果叙述中出现自我感觉太好的伤感,我会很不喜欢,那是应该过滤掉的。杜拉斯的《情人》,有很多地方不好,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是超脱了这些。
曹寇:她没有自我感动,是不抒情的,描述的少年往事是冷静的。
赵志明:她的文学表达有技巧,但至少她没想通过这个故事达到自我感动,这方面,韩东更强大一点,如果他想写一个小说,而且故事有个源头,如何发生,他会反复拷问,把不要的东西摒弃掉再写。我喜欢明澈,小说表达应该是明澈、清晰而准确的,情感上的认同是其次的。
一家人的晚上
文/赵志明
小德就穿好了衣服出去,开大了门,站在从门口泻出来的光中小便,不远处有一棵树,再远处就是黑暗,在黑暗里,房子的左侧,一条小河肯定还是蜷缩在白天的位置。
天寒地冻,白菜在地头长着。
雪扼了一整天,随时都可能下又一直没下。
老德上午出门,到天快黑透人影子也没见着一个。德婶不等他,招呼孩子们吃夜饭。
外面黑定定的,风声呼啸。煤油灯将桌前一家人的身影团团晾挂到墙上。
这时候有人敲门,不是老德,是隔壁邻舍的寡妇永伢他娘。因为天冷,她这么早睡不着,过来谈谈心。德婶于是陪着她讲谈。大人讲话孩子们一般不插嘴,只听着。煤油灯的火焰跳啊跳的,感应着外面的风势。
一个人可怜啊,大冬天连个暖脚头的人都没有。永伢娘说,这种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再不要这样想。德婶安慰着。
人都劝我不要这样想,不这样想又怎样想呢。天气一冷,我就睡不着,想到老头子要是在就好了,总要哭个把钟头,管不住自己。前两天我还到他坟上哭了一夜。
德婶也唏嘘不已。
一只狗在外面长嚎。一般狗不长嚎,长嚎在乡下被看成是不祥,说是狗这种动物,能提前知道主人家的不幸,深夜里面狗长嚎就是狗在为主人哭丧,第二天必有坏事情发生。
讨债狗子叫的凶呢,不知道哪家要死人了。寡妇说,讨债狗子,好不要鬼叫鬼叫喽。叫的人汗毛孔竖竖的。
但那只狗叫了很长时间,有一会儿屋里的人都听着狗叫。油灯明明灭灭,人脸在火焰的闪烁中阴晴不定。德婶还把门打开了探出头去。声音显示狗在村口叫着,说不定就在村口的那座桥上对着天空叫。有人看到过狗长嚎时的样子。那时狗必登高处,四脚踩地,身体绷得像一张长条凳,狗头仰的高高的,你要走近了,能看到狗眼涌出来的眼泪水。
因为狗叫,寡妇心惊肉跳。村上又要死一个人了,她觉得受不了。
养什么讨厌狗子,叫得人心慌慌的,养狗子就为了听它叫丧还不如不养。她说。于是她起来回家。
寡妇一出门,孩子们就唧唧喳喳说开了。他们说的就是寡妇哭坟这件事。因为和儿子永伢争了点口角,她半夜三更就跑去哭坟,咿咿呀呀的,几个走夜路的人都被吓的魂出壳,以为撞鬼了。寡妇哭着哭着自己竟然趴在坟头睡着了。回来后还到处跟人说,自己在坟前哭了一夜,又说,好几个走夜路的人都被吓死了,等等。好多人听了用话霉她,说她这哪是在哭啊,不就是在装神弄鬼吓唬人吗。跟小伙有什么事,也不要动不动就跑去哭坟,老头子哪里真能帮到什么忙啊。她听了就装出一副凶相,说就要哭,把死人从地底哭上来最好,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说这又是何苦呢。所以,小德,大妞和二妞都不喜欢她。
德婶赶紧制止住,说,人还没走远呢,你们就这样说,小心她听到了。
德婶把门打大开一点,走出去,看见墙壁下窝着一个人影。原来寡妇居然在听壁根。看到有人出来,寡妇才抬起身体,说,暗星夜一点也看不见。德婶说,是啊,我特意来把门打开,也好给你照照路。寡妇说,不用了,定下心还是能看得见的。又说,地都上冻了,恐怕要下雪。说罢慌里慌张地走了。德婶不理她,转身回屋把门关上了。
真是的这样一个人,德婶抱怨说,居然又在听壁根,老是怀疑人家说她坏话,老是担心着,这又是何苦呢。
二妞说,早知道这样,我就用一盆冷水浇过去,看她怎么说。
大妞说,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啊,这么冷的天。
小德说,她来干什么!
老德还没有回来。
德婶说,你爹……
二妞不高兴了,说,随他去,喝酒喝酒,让他喝死跌死扑死,看他还喝喝喝!
小德开始唤狗。狗的名字叫阿黄。阿黄不在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小德说,阿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德婶说,睡你的觉去,把狗暗洞开着就好了,它自己有脚不会回来啊。
小德磨蹭着不睡觉,他说,我想等电来。
德婶骂他,睡觉要等电来干什么?
原来小德的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好,油灯火苗摇曳的厉害,小德不想在油灯下做作业。
老德还没有回来,外面风声又涨了几分。德婶开始担心起来。以前老德也经常晚归,醉醺醺的,有时候要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德婶都没有担心过,可能这次天寒地冻的,怕又要下雪,所以德婶的心竟然紧了一下,想起老德,还打了一个冷噤。
德婶开始央求两个女儿,去看看老德,去接接老德。
两个闺女说,不去。他要喝酒就让他喝,还怕他摸不到家门啊。
德婶说,今天天气不好,你听外面的风声响的。
外面的风声让大妞二妞更不想走出门去。
德婶说,真是白养你们这么大了。
大妞说,天气不好,说不定爹就歇在镇上了。
德婶说,真那样倒好了,你爹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天亮了他也要赶归家,哪怕在外面走一夜夜路。看外面这风势,人都站不住。你们尽尽孝道,就去望望他吧,说不定走不多远就能撞着了。
二妞说,反正我不想去,外面黑咕隆咚的,怎么走啊。
好,好,德婶说,女儿总归是人家的人,我还有小伙呢。她喊小德跟她一起去接老德,小德犹豫地站起来。德婶说,换鞋。小德就去拿鞋。德婶帮小德往鞋里塞草絮。
大妞给二妞使了个眼色。二妞说,真烦人。
两个丫头就说,算啦算啦,你们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
德婶就往大妞二妞的雨鞋里塞稻草。末了又找了些破棉絮,绑在一根棍子上,棉花上沾了煤油,好当火把使用。家里本有把手电筒,但电池里的电都漏光了。
大妞和二妞就举着这根火把上路了。但在漫天的黑和风还有冷里,一支火把是太渺小了。它的火焰被拉成一面三角旗,还呼呼地响着,照不清路不说,反而使得大妞二妞陷在更深的黑暗里。大妞拿着火把,二妞牵着大妞的一只手,两人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还不如不要火把呢。这样走到村口,大妞就把火把扔掉了。两个人在黑暗里站了一会,眼睛这才慢慢努力适应漆黑一团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