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代军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查出了黑狗被拘留的情况。当时,黑狗和一名小姐模样的人刚从傲立洗浴中心出来,就被几个从一辆闪着警灯的中巴车上下来的人围住了,内中一人(后来得知是老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后,大家一拥而上,把黑狗推上了警车;小姐见状,倏忽遁之。洗浴中心的那位半蔫子门卫目睹了这一切。喻水庸在与小靳挤牙膏式的摆谈中,也证实了市纪委信访室(市政府监察举报中心)主任科员老邱,参与了拘留行贿嫌疑人行动。老邱至此成为已知的对手阵容中冲到喻水庸视阈里最前面的人,虽然这之间还隔着喻水庸构筑的几道防御工事。
喻水庸同样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得到了进一步的信息。市纪委监察局副局长卢章辉挂了专案组长的名,该局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担纲副组长,九名成员中,老邱等六名来自纪检监察,一名来自检察院反贪局、两名来自公安。从这个专案组的人员构成看,处于实际操作地位的,是纪委,其他部门,不过做做样子装装门面而已。五位同案嫌疑人被专案组带去了一个地方,但喻水庸没有打听到这个地方。相关的通着的电话无不强调着一个事实,专案组成员既有电话全部处于关机状态。市纪委迈过区纪委插手区管干部,显然属于上一级纪委接手立案并直接办理的相对特殊和重大的案子。在喻水庸眼里,双规恰如手拿金箍棒的孙猴儿,是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变化万千,神秘莫测;它属于党内的一种纪律调查行为,故不受《宪法》约束;但它又可以随意进出司法程序,让检察院直接把被双规者送上法庭。官场中人有两怕,一怕背后没人,二怕升职超龄;其实较之双规,这些怕都不叫怕了。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说的是纪委书记让一名刚到纪委工作不久的年轻人通知本市几个廉政建设方面表现优秀的局长参加座谈会,接受几家中央媒体采访。年轻人着急下班,通知各单位办公室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下。没想到,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财政局长当晚自首,房管局长凌晨跳楼,交通局长立即失踪,发改局长一把掐死二奶,以为二奶举报了他……一时间市属各局委办工作陷入瘫痪。
行走官场谁个没点问题?制度有缝,是人就过不了经济与作风的关,关键是看大老板想不想动你,想动的话,给纪委一个电话,纪委再给你一个电话,一切就搞掂了。
现在的情势是,一旦五人背弃信用,吐出信用卡上的信息和相关情节,黑狗和天立房产就完了。如果黑狗进一步开口,危局就会在彭代军和天立集团面前放宽银幕;黑狗在天立房地产的法定代表人身份,仅挂名而己。如果危局展开到不能控制的程度,恐怕喻水庸就该浮出水面来了。我喻水庸玩完的时候,大约也该是华康官场大地震出现的时候吧。想到这里,喻水庸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居然阴干了先前的一背冷汗。
解决这个危局的当务之急是捞人,捞不出五人,捞出黑狗一人也好。那四个贪官的死活与天立无关;黑狗就不一样了,只要黑狗咬紧牙关,依然是彭代军的好兄弟和铁杆帮手。
但怎么捞呢?
面对局势这头大牛,喻水庸只想当庖丁;现在,庖丁举起了手,却不知将手中的解刀下到何处。
伟人说过,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伟人还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喻水庸把伟人说的话放在此时此地来理解,是,不打垮把他们弄进去的人,他们不会自动出来。这样一来,岂不成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那么,有无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良策?
但,捞人也罢,良策也罢,急中之急是让五人变成哑巴。
三
每一个人背后有另一个人,每一件事背后也有另一件事。世人看见的,都是台上戏;台上戏,都是幕后人导演出来的。
市级层面独立成立专案组,双规四人,拘留一人;五人不知羁留何处,这是前面的情况。背后呢?不找到背后的湖泊,眼前看见的东西就只是一场雾,又一场雾。
为找到背后的湖泊,喻水庸对着书房中的水银镜向另一个喻水庸提出了几个为什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喜欢提问,喜欢自己的提问得到解答。但他只喜欢自己问自己,自己回答自己。可他毕竟不是神,他也有回答不了的时候。这很正常。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过一生中看到过的每一件事;很多错,都是眼睛给出的,凭物像;很多错,也是心灵给出的,凭感觉;还有很多错,是智商给的,凭自信。这种时候,他就不回答,并且不再寻找另外的途径,岔口有时让道路变得抬脚可触,有时让道路变得遥不可及。但总之是有必须回答的万不得已的情况,这种时候,他会犹豫再三,最后把电话拨给自己背后的人。这种时候,从背后传来的回答,已不是回答,而是解决。
他提出一个为什么,水银镜上就显像出一个为什么。当然,这种显像,没人看见过。
要想提出为什么,也不是那么简单。有了基本的事体,还应该对双方较力的力量有一个评估。干掉敌人,既要了解自己,更要了解敌人。
成立这样一个多部门参与的联合专案组,提口袋的人,自然是高于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否则,是无力号令和协调这两方势力的;这样的人,党口有三人:市委书记、市长、市委副书记。从成立专案组的时间看,这三人,又必须是上一届就在任上的。如此,排除现任市委书记刀天伟的同时,得出了三人名单:前任市委书记王满生、现任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范平平、现任市委副书记龙浩。又由于市长秘书并不知情,喻水庸就有理由认为提口袋的人是王满生、龙浩两人中的一人了。除了提口袋的人,还应有一个决定的人,即批准立案的人。当然,决定的人,与提口袋执行上意成立专案组的人,也有可能是同一人。喻水庸进一步分析,如果存在两个人,那么,决定的人就是王满生,如果决定者与执行者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人就是王与龙中的一个,并且王的可能性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因为王可以这样做,而龙将决定者与执行人身份集于一身,违背了官场的程序正义,风险很大,除非官场丛林中突然闯出一头什么怪兽把他逼疯逼到孤注一掷的时刻,否则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龙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龙恨喻水庸。龙恨喻水庸不是因为喻水庸怎么怎么了,而是因为喻水庸老婆和侄儿的公司影响了宏鼎公司的膘油;天立也影响了宏鼎的膘油,但他并不认为这与喻水庸有关,因为他认为喻水庸与天立无关。影响了宏鼎膘油,自然影响了龙的收益,因为干股的权益让他承受了当后台的压力;既为后台,就得承担为宏鼎增加膘油的责任与义务。这些呈雾岚状的东西,喻水庸也只不过知道个隐约。
任何一家企业的背后,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吃公饭的主,确是不争的事实,哪怕这个吃公饭的主不过股长、村长而已。这个不争的事实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位吃公饭的主,背后都有一家或一家以上的企业。那些吃公饭的主,八小时以外,哪个还在自娱自乐打干搓,哪个不是在和一帮企业老板玩?这种结合,彼此都有了背后的人,彼此都不孤单了。老子说,最高的境界是一种混沌状态;官商的这种勾连,不正是国粹的体现吗?喻水庸笑了,笑得像哭,内里更是如丧考妣。
但若是王、龙联手,还得有一个条件,即二人彼此是一条线上的,至少也是相互信任的。反之,就不成立。而依喻水庸对二人的了解,他们之间不仅没有什么忌讳,貌似还很亲密呢。
经过这一番梳理,喻水庸明白了,将自己逼上可能的绝境的敌人们,其后台靠山是王满生、龙浩,或其中之一。到底是谁,也许永远无法确知。芸芸众生,遍布大地,所有人都是明朗的,所有人的背后都是模糊的,这很正常,也很清晰。
顺着这个背后再往背后捋,就到了市上。在官本位建纲立国的中国,从古至今,或许所有人的背后的背后一直背后下去,七倒拐,十八道弯,几拐几弯都可能到达省城、京城,但不能这样捋。京城就像喜马拉雅,它太高太大了,高大得成了一动不动的象征。象征是拿来说的,最多挂在后墙上镇宅,绝不可、也不能拿来用。因此,只要一望见皇城根就得赶紧勒马,往回捋。
就这个案子而言,从王,或王、龙二人往回捋,就捋出了他或他俩的前面,依次是:市纪委监察局副局长卢章辉组长、该局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副组长,以及老邱等九名成员。
这条线是浮出水面的对手的阵容。由这条线生出的节杈和枝叶又有几多呢?他们每个人的背后和背后的背后,是些什么神仙呢?喻水庸知道,除了眼前这条明线,对手还有一条暗线。正是这条明线、暗线交织的绳索,把黑狗他们五人捆了进去,同时试图把他一生的经营也捆进去。
他要做的,自然是解开绳索;如果解不开,就割断它。
一场战争开始后,前面硝烟弥漫,后面弥漫硝烟,谁也别想袖着双手,置身事外。
可是,自己这方的力量够吗?思及此,喻水庸开始盘点自己的阵容了。黑狗的背后是彭代军,彭代军的背后是喻水庸和市长,喻水庸的背后主要是市长和离休在家的老爷子。这条线的枝叶喻水庸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不清楚的是区规划局四位贪官背后的那条暗线。那条暗线无论是捞人,还是丢卒保帅、杀人灭口,都可以算作统一战线上自己的友军。评估敌我双方力量,自己这方似乎还占有一定优势。
因为没人知道我喻水庸的前面有多宽,背景有多深!我可以呈给你一个清晰的像,但你得给出一个精准数据的景深,但,在华康,还没有这样的人。
即或一个人去战争,我喻水庸也是有基础的,有力量的。
四
布局,几乎是喻水庸唯一的爱好。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人物角,都可能成为他布局的棋子。他把小时候的这一爱好带到了部队,并最终将他终生的兄弟彭代军布入了局中。
从三岔溪村参军的他,先是战士、宣传干事,后读军校政治学院,在宣传股副股长任上转业地方,成为老家太平县鹰背镇党政办主任。部队时,彭代军因打架开枪,伤人犯事,险些上军事法庭,是喻水庸帮他摆脱了危局。为救他,喻水庸做了偷子弹、摆平挨枪者、作伪证等一连串事。彭代军感动不已。两人至此结拜生死兄弟。彭代军退伍去了深圳,又因涉嫌黑帮犯案,遂投奔到了太平喻水庸这里。这时,任职鹰背镇长助理、已停薪留职过几年的喻水庸早在省城炒股挖到了第一桶金,并随后让第一桶金在海南炒地皮中翻了十几二十个滚。
两人见面叙尽友情和离别相思后,彭代军就为自己未来的生存皱起了眉头。两人就商量办水产品公司,讲好喻水庸出资,彭代军出力,喻占百分之七十股份,彭占百分之三十股份。对此,彭不说千恩万谢,只抓着结拜大哥的臂膀不放,一仰脖子,把大半瓶泸州老窖咕咚咕咚倒进了喉口。公司生意跟预测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二人自是高兴。谁知开张不到半年,一帮混混就找上门收保护费了。为了不交保护费,彭代军招来了黑狗等几个战友做干将,与场镇及周边乡镇的黑帮大哥们开始了刀刃上讨生活的惊心动魂的对峙、拼杀与谈判。那段时间,喻水庸去安徽各地调研农村改革政策去了,回到镇上得知这些破事后,勃然大怒,立即令彭代军收手,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喻水庸已被自己的兄弟绑在水产公司的战船上,完完全全驶入江湖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想到这事,喻水庸就摇头苦笑。妈的,到底是我把彭代军布入了我的局中,还是彭代军把我布入了他的局中?这种刀尖舔血、半夜走钢丝的恐怖事业,让喻水庸对利用彭代军当枪手的那点愧疚感消失殆尽。
到了什么样的山,就唱什么样的歌。喻水庸至此脚踏两只船,一只在庙堂,一只在江湖。但表面上,他全身都在庙堂行走。对于彭代军及其公司,他始终处在幕后,只提供指令、智慧、关系、资金。
经过血腥的草创阶段后,天立独大鹰背,很快就发展到了县上。到了县上后,喻水庸对天立的布局是,三五年内,让彭代军成为这个县黑帮及工商界的大哥大。
这一时期,天立公司转扩产建筑、地产以及信贷、娱乐等行业,逐鹿市域,镇服群雄,小公司变大公司,基本坐稳了县中心的地盘。与此同时,县境城乡另外十多二十个帮派在更迭不断、几起几落、优胜劣汰后,终于崛起了三个大帮与大哥,他们围绕啸聚县城周边,也有了各自的地盘和主业。为建立江湖秩序,彭代军被各帮推为全县大哥。彭大哥号令,自己地盘上的小帮派,由自己管理,三大帮跨地盘找食,须经对方同意,各帮之间形成纠纷,由天立集团协调处置。
形成这一格局后,各大帮派得到了相对健康与长足的发展,其中发展最大的自然还是天立集团。这一时期,也是各大涉黑企业漂白之旅的开始。为了进一步漂白,彭代军按照喻水庸的指令,将带有原罪的天立总部迁到了华康市,并用几年时间使天立跻身进了全市一流集团企业阵容。现在,纳税大户、慈善大家、人大代表,这些荣誉与光环,彭代军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