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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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背后(1)

成都凸凹

所谓走背运,就是好运与自己背道而驰。喻水庸感到座椅在摇晃。这个官场老油条、华康市首富兼黑白两道老大坐不住了。聆听命运,他有第六感。

芸芸众生,遍布大地,为什么不直接说人体咋样,人身怎的,而说人影幢幢,人影绰绰。在喻水庸看来,这是说,我们看见的人,不是人,而是人的影子。

换一个意思说,任何一个人的背后,一定还有人,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一个以上;把这个意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个人的前边,都有一个人,或一个以上的人;总之,我们随便看见哪个人,那个人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甚至一群人。

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喻水庸就有理由说,现在,与自己对阵的,除了影子还有人;影子并不可怕,人倒了,影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个意思,喻水庸很早以前就清白了,在部队?不,应该是在三岔溪时代吧。弄清白了是一回事,弄清白后想不想又是一回事。在喻水庸看来,这件事就像做爱,不能说弄清白了就不想了,不定想得更欢更扎劲呢。有时,喻水庸看见面前的人,心里就忍不住严肃或发笑,暗忖,你哪是你啊,以为我喻某不晓得,你不就是某某的影子吗。当然,那会儿,面前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在面部表情与心理表情之间砌一堵墙或拦洪坝,是喻水庸天生的修为与后天的拿手好戏。喻水庸之所以喜欢想人与影子的事,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想跟品一样,越品越有味道,并且,每一次品都有不同的味道。

在喻水庸心里,这个意思,已不仅仅只是一个意思,而且是一种认识、逻辑、哲学,乃至,至高无上的真理与美。

这是市委大院,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喻水庸有滋有味品着,还未品及真理、刚刚品到哲学这一层级时,办公桌面上的座机响了起来。他很不高兴这个响,就像瘾君子不高兴瘾没过足而被莫名其妙打断一样。不想接这个电话,但还是接了。果然,一个毫不重要,也可以说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是找他的手下小唐的,却打到了他这里。他什么都没说,就要放电话,想想,还是说了三个字,打错了。然后,不给对方续话的机会,快速放了电话。小唐名义上是他的手下,实质上是他的秘书,因为秘书这个职务中央规定副部级以上领导才享有配备权;他这个副处职位,自然不属可以明文规定派发一个跟班的范畴。中央的文件从市县乡一直到村组社区,层层打折,到老百姓面前时,已变得不成体统了;那些字模糊得正面反面都可理解,那些纸皱褶得前后左右都可参阅。但这并不影响喻水庸是实际上的领导,小唐是实际上的秘书,或者说,喻水庸是小唐的背后,小唐是喻水庸的前边。这样的关系,决定了他如果喊小唐接电话,他不自在,小唐更不自在。

这个无意义的电话,让电话变得意义起来。喻水庸立刻意识到,该打一个电话了。但是他一时又不知这个电话打给谁。上司、老婆、情人,抑或唐人宋人,抑或某个外星人?都是,又都不是。

今天是时任市委书记刀天伟履新、前任市委书记王满生离任的日子。今天一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陪同天伟同志从省城前来华康市,这会儿正在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宣布任命呢。宣布完毕后,副部长还将陪同满生同志返回省城,满生同志将到中央党校地市干部班参加一段时间的学习。说是学习,其实是一种过渡,一次心情整理;当然,也是用来等市人大的一个会议;这个会议一开,满生同志就在市人大的某个专门委员会有了一个位子;这个位子,与市委书记的位子平级,也属正厅级,但权重效果完全是两码事。满生同志很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年龄,离退休未满,干满一届又不够,他背后那人在电话里说,满生啊,只能这样了,你的命只能这样了啊。满生同志听出来了,老爷子第一个“啊”是权威兼慈爱,第二个“啊”是无奈加无奈。

在华康市第一主官易位更替之际,喻水庸相信全市的官场都处于了一种状态。官场是什么?是权力平台,是政治秩序。没错。但权力平台也罢,政治秩序也罢,构筑、掌握和运用的主体,都是人,那种被叫着官员、制人而非制于人的人。因此,所谓全市官场的状态,其实是官员的状态。望着全市权力宝塔塔尖上市委书记释放的灯光,全市所有官员的屁股都在试探自己的位子是否依然稳固;如果稳固,是否还可以升一台级;如果不稳固,又当何以为。

喻水庸一想到屁股,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他需要知道底线,如果底线都可以承受,就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这是他思考和决策问题的基本方法。他的自信使他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正因为乐观,他的立场永远都从悲观主义出发。这样,他首先就感到了位子的摇晃,接着,想到了可能撼动位子的一些枝枝蔓蔓、根根绊绊。

喻水庸觉得应该给彭代军打个电话。彭代军这条线不能直接决定他上升,却能直接决定他下课。可能决定他下课的线很多,甚至看上去与他八辈子不挨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可能就是他的麦城和滑铁卢。但这些线都是暗线,是看不见乃至尚未成形的线,可以暂时不管,也没法管。他之所以要管彭代军这条线,是因为这条线是他的明线。这条线是他的明线,但没有人知道,因此对于外人来说依然是暗线。

喻水庸与彭代军的联系,除了秘密见面,就是电话了。二人各有一张用假身份证购买的SIM卡,只在二人之间使用。他们之间的这个电话号码,全世界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也就是说,连父母、妻子、孩子、情人也不知道。这是喻水庸的规定。喻水庸的规定,投影在兄弟彭代军身上,就成了铁律,兄弟总是执行的。大哥,啥事?电话才响两声,兄弟就接了。

代军,天立最近没什么事吧?大哥沉稳地问道。

天立能有什么事,没事。兄弟轻松回答。

尔雅江南开工还正常吧?

正常呀。

税,放贷,竞标,拜神,都没什么事吧?大哥说的拜神,在他们这一行里,就是塞包袱上贡的意思。

哥,咋了,是不是你那里麻烦了?兄弟左想右想天立集团近来都很正常,反而是大哥今天这个电话一点不正常。大哥很少给他电话,一给就是直接下达指令,绝不扯闲。

代军,再想想。人呢?有没有哪个给你或天立惹麻烦,或者,有没有谁近来反常?

哥,你这一说我倒想起黑狗来。见电话这头未吭声,又说,黑狗这狗日的,老子两天没他的音讯了,手机也关了机。

你再叫两人找找。说完,不待兄弟说话,关了机。

喻水庸用的是双卡手机,他切换了一下按键,用另一个号即华康市委机关内部电话簿上登记的号拨了小靳的手机。小靳是市纪委法规室副主任,也是市监察局法规室副主任。纪委真是一个繁复神秘而有趣的机构,它属于党口,履行党的纪律检查职能,同时它又与属于政口的监察机构合署办公,行使政府行政监察职能,此外,还在监察机构那里加挂有一块预防腐败机构牌子;面对不同的人与事,一会儿三合一,一会儿一分三,像一位武林奇人,使着变幻莫测的无影掌。小靳人前是一副英姿飒爽、正气凛然的模样,一到床上,就邪乎得要人命。不知小靳知道不,老白马王子、喻副主任喜欢的正是她这种干啥像啥的现场感和投入状态。

情人在电话里的声音也是一本正经的。不过,她可比彭代军灵光多了,喻水庸没跟她扯蛋几句,她就知道了这个大众情人的真实动机。他可是一个基本不在上班时间找话头扯咸淡的主,表面上是找她,实际上恐怕是找纪委吧。找纪委干嘛?不是关心自己的那点事,就是关心别人的那点事。

情人不想再绕了,决定直奔主题,说,放心,你屁股上没屎。

他坦然而又狡黠地说,我当然没有,不过,我关心的是,如果有的话,宝贝会不会给老公擦掉。

情人说,会的,不过,不是擦掉,是查掉!

他心里骂道,婊子,笼上裤子不认账的东西,嘴上却厚颜无耻说,宝贝,不会这么狠心吧。

情人正言道,严肃点,上班时间。没事我挂了哈。

他也决定直奔主题,咕噜道,我是没事了,我不相信别人也没事。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保持党的先进性纯洁性系列课题,涉及反贪腐方面的……

情人问,你是听到什么了吧?

他说,就算听到什么也只能算谣言,哪有个准儿?情人说,我听说弋原区规划局出了窝案,四个人前天被双规了,局长,副局长,两个处长,应该是我们市纪委执行的。区规划局目前是一个副局长在主持工作,你不知道?

区上的事,我哪知道。他说,并放下电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至此,喻水庸的预感完全得到坐实。不用说,黑狗也是因为规划局这个窝案被卷了进去。黑狗如果吐出彭代军,彭代军就危险了;彭代军一危险,天立集团就危险了;一路危险过来,世界就塌了,他更是完了。一个人走路有多种走法,倒退着走,也是一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倒退着走了。这样,危险就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危险的样子,也在眼睛的罩子里。可是,倒退着走,倒行逆施,是在拿背与屁股,顶背后的人啊。这样一想,背膛冒寒气了。

办公室是坐不住了。喻水庸踱着步,左手拤腰,右手拿烟,竟然彪炳着一种伟人在大战来临前的坚定与从容。办公室踱步,才三圈,他就踱出了窗外,他感到自己在整个华康的天空上踱步。即或如此,那一丝悲观主义,还是发酵成了一场云雾,层峦叠嶂,向他袭来。

他向彭代军发出了指令:马上安排人转移天立房地产账上的资金,如果有可能,把天立集团的资金也转移或调拨一些出去。记住,账号一旦冻结,就证明里面的人已经吐了,我们也就没必要捞人了。

喻水庸不经意间就说出了他和他的利益集团在这个夏天的关键词:捞人。

里面的人一开口,外面的账号就封口。大哥一针见血的结论性判断,让彭代军佩服得五体投地。从这一天起,天立的财务人员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放在了侦知银行账户的动静上。

当天晚上,喻水庸与彭代军兄弟俩在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见了面。专门用于二人见面的别墅有好几套,天立集团是这些别墅的主人。往往是,二人约定见面后,就由彭代军开车,在某条街的路边接上喻水庸,确定车后没尾巴后,再驶向别墅。为了防止车内被人做手脚,安上监视仪器,喻水庸就让彭代军不停地换车。

菲佣给二人弄了吃的后就知趣地回房看电视去了。其实这位不会中文的菲佣完全可以不避开二人的,但谨慎的喻水庸觉得他们兄弟之间谈事还是二人世界踏实。明明面前有一人,却视为无物,即或修炼到家如喻水庸者,也办不到。与菲佣交谈,喻水庸靠简单的英语,彭代军靠的则是手脚并举的肢体语言。喻水庸饮法国葡萄酒,彭代军喝茅台,两个男人已过了拚酒示豪情的年龄。

二人开始交流并整理信息,形成思想。彭代军认同大哥的判断,即黑狗的失踪,百分之九十九与规划局窝案有关。第一判断往往就是主判断,哪怕这个判断指向最糟糕的结果,也要相信这个判断,任何侥幸的心理,都会带来致命的深渊,这是喻水庸常对兄弟说的一句话。又常说,他之所以很少犯决策错误,就是因为自己坚持了这个不带感情色彩,属于概率统计数理范畴的基本运算法则与判断规则。

三个月前,为答谢区规划局四人,天立房地产公司法定代表人、总经理黑狗,在滨江路狮子吼酒楼办了一桌。饭后,黑狗相送,至酒楼大门外时,嘻嘻哈哈极其随便地给四人分别递了一条软中华。四人看上去也没当回事,比送烟人更随便更自然地接了过去。即或这样,黑狗还是从他们说出的谢谢中(以前他们接烟何曾说过谢字),从他们牢牢抓住软中华的力道中,看见了民间送给官员的那句话,一脸猪相、心中嘹亮,于是笑着挥了挥手甩出一句话,这烟可不是水货,留着自己抽吧,送人可就亏了去了。这句话非常多余,甚至因侮辱了四人的智商而让四人心中不悦,但平民主义思想依然严重的黑狗还是忍不住说了。每条软中华里,都有一张随时可提现的没有名字、未设密码的信用卡;当然,四张卡的额度是不同的。四人联袂操作出的功劳,让天立很满意;四人将尔雅江南高档住宅小区的容积率由购地前规定的3.0,调整到了3.9;天立吐出的四张卡,是小区开发溢出利润中的一点毛毛雨。

纪委双规了规划局四人;黑狗不属于党委政府任命的国家公职人员,连普通党员都不是,自然享受不了纪委的双规待遇,他只能作为行贿嫌疑人被检察院反贪局或者公安部门拘留。又鉴于五人属同案犯,故,喻水庸判断,为处理这个窝案性质的案件,应该成立有专案组。喻水庸这样判断,并不是不知道纪委也可以独立办案,因为即或你不在吃公饭之列,且系党外人士,可党员的案子一旦牵涉到你,纪委一样可以办你。当然,若纪委认为利益于己不大,还可以有把你移交相关部门办理的选择。喻水庸认为有专案组,一是判断这事儿的发招源头应该不在纪委本身,而是上意;二是,它有大得诱人的案值。因此,成立专案组,并由纪委组阁把持,当是纪委的不二之选。

事实证明,喻水庸的推断基本正确。

代军啊,你让柴律师丢开手上的工作,全力投入进来,看看这个案子在法律程序上有无漏子。离开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前,喻水庸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