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54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这一年,“少年天子”爱新觉罗福临,在叔父多尔衮的辅佐下,从六岁开始承袭父位,已经当了十年皇帝;这一年,海河流域连续三年频发罕见大水;这一年,有个叫爱新觉罗·玄烨的皇子,出生在北京紫禁城景仁宫;这一年,十六岁的顺治皇帝把自己不喜欢的表妹聘为妃,六月册封为皇后;这一年,63岁高龄的隐元隆琦禅师赴日讲学,把中国临济禅的精华传到日本。
也是在这一年,昔日的湖广道御史郝浴,艰难跋涉在关东尚阳堡九月的寒风中。
1654年的尚阳堡还是块不毛之地,它在辽宁开原县以东四十里,距京师2000余里。明代时,尚阳堡是辽东军事重要关隘,明军在此修建了很多“碉堡”,连成一线,相当于亚洲的“马其诺防线”。后金时,尚阳堡迎来了它的第一批流民,一个盗取人参的团伙被打掉,为首者被砍了脑袋,骨干被分给八旗子弟当了奴隶,剩余的三十几个人流徙尚阳堡,开创了尚阳堡作为“流放之所”的先例。
尚阳堡是清初最早的流放地,规模很大,从皇太极把第一批犯人流徙尚阳堡之后,越来越多的戴罪之人被发配至此,尚阳堡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国家监狱”。皇帝如此“器重”尚阳堡是有原因的:其一,尚阳堡远离京师,地广人稀,居无可居,逃无可逃,把流犯放到这里,朝廷很放心;其二,虽然天高皇帝远,但这里驻有重兵,看守流犯是捎带脚的事儿;其三,多年征战,八旗子弟“随龙入关”,尚阳堡所在的关东,俨然成了一座“鬼城”,亟需大量人口入迁;其四,尚阳堡有成为“国家监狱”的先天条件,它的监狱设施如此完备,以至于如果不能成为一所监狱,就好像成为了一件憾事。
这样,我们终于明白了发生在1654年9月的这件事:首先,尚阳堡是一座监狱,事实上,它和宁古塔齐名,并与卜魁并称为清朝的“三大流放地”;其次,湖广道御史郝浴在1654年犯了重罪,仅次于死刑,皇帝又不想杀他,只好将他发配尚阳堡。这是一场冤案,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是吴三桂,“一怒为红颜”的三桂兄。
郝浴,字冰涤,又字雪海,河北定县人。郝浴少时十分聪明,有不世出的才华,十四五岁就通晓“六籍百家言”,留心治世的本事,大讲千古兴亡的事故。十六岁,刚刚成年的郝浴立下大志,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是个爷儿们,生在这个世上,就要做天下第一流的人物,做天下第一流的事情!
郝浴这话说的敞亮,也是这么做的。十几年中,经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郝浴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虽未中得状元,却也得个一甲二名的榜眼。他的这个成绩,天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受到了刺激。1642年郝浴20岁时,家乡遭兵乱,郝浴妻子李氏投井尽节,两个年幼的儿子惨遭杀害。此后,郝浴立志苦读,但同时也做出一件让那个时代非常惊诧的事情:立志不娶。
那个时代的男人是可以逛妓院的,也是可以纳妾的,夫人没了不要紧,可以续弦。但是郝浴却立志不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敢这么说,别人可不敢给你张罗媳妇。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郝浴的专一,对一个女人尚且如此,对大清国,他同样如此。回到刚才的话题,虽然他立志不娶,但家里人不同意,这么出息的一个儿子,是万万不可以当光棍的。10年后,发誓终生不娶的郝浴被父母逼着和王夫人拜了堂,堂是拜了,但很与众不同:为了表达对亡妻的思念,郝浴在结婚那天穿了一身白衣,还独具匠心戴了一顶白帽,就差一根哭丧棒了。
王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也深明大义,他看出郝浴不是结婚来了,更像是玩命儿,于是充分理解了这个很受伤的男人。在她看来,一个对前妻如此忠心的男人,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就这样,王夫人没有找她的两个弟弟“教训”郝浴,反而报以无限的宽容和理解,夫妻感情日益深厚。婚后,郝浴仕途坦荡,她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后来,她怀上了郝浴的孩子,却得到了郝浴流放尚阳堡的坏消息。
即使怀有身孕,王夫人也必须跟着郝浴一同流放,不因为别的,这是法律。
让我们看看流放这种制度,历代统治者选择流放地的标准,都是边远和艰苦。如唐代,就选中了烟瘴西南;唐宋两朝,都选了海南岛;有清一代,则选择了苦寒东北和绝域西北两个地方。最初,流放只作为一种辅刑,后为五刑之一。流犯以罪行轻重定发2000里、2500里、3000里三等。南人北遣,北人南遣,流放是终生的。最开始,“流犯妻妾从之,父祖子孙欲随者听”,换句话讲,犯人的妻妾必须一同跟随,但老人孩子是自愿的。这项政策坚持了没多久,后来就改了,因为途中消费由公家负担。一听报销,连发配这种事也争也抢,当官的怒了,说,妻啊妾啊,老啊小啊,不想去就不去,如果实在想去,也可以,但,费用自理!
郝浴赶上了“好时候”,因为轮到他发配的时候,途中消费还是由公家负担的;但似乎又不太是时候,因为王夫人正怀有身孕,2000多里的路程可不是闹着玩的。朝廷不管你有没有怀孕,判决生效后一个月内必须动身,50天之内必须到达尚阳堡。九月的关东寒风肆虐,郝浴的棉衣单衫,从上到下,都是红色的,因此格外显眼。王夫人的两个弟弟因为牵挂姐姐,于是一同跟着去了尚阳堡。虽然途中费用由公家负担,但也是极其有限的,流人和随行家属,每人每天只能得到一升粮食,五文盐、菜钱。
需求和供给的矛盾很大,郝浴在流放途中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虽然处境悲惨,但他丝毫没有后悔当年的抉择,吴三桂是曾经想拉拢过他的。郝浴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在组织部(吏部)当司局级干部,二十八岁授湖广道御史,皇帝看他为人耿直,让他巡按四川,监视吴三桂。于是,书生意气、耿直认真、还有点稚气的郝浴,与老奸巨猾、怀有野心的吴三桂“交火”了。
这是一场考试引发的血案。为了安抚人心、稳定大局,清政府准备在四川阆中举行乡试,郝浴就是这场考试的最高长官。等大批考生聚集,城门还没关上,张献忠的南明残余部队就包围了阆中。正在考试的读书人慌了,他们只想求取功名,不想成为战争中的刀下之鬼。郝浴关键时刻稳定了秩序,他做了两件事:第一,找了个人,替代自己维持考试秩序,自己跑了;第二,他跑回屋里,开始练习书法,当然不是临摹王羲之,而是给吴三桂写信:快来救我,亲!
也许是城外的喊杀声刺激了郝浴,他写完一封信,觉得心里没底,于是再写,一昼夜间,竟然七次飞书走檄。这倒不是因为郝浴吓破了胆,而是基于他对吴三桂的认识,他从巡按四川的那一刻起,就对这个大明降将有了一个极其清晰的认识:此人极不靠谱!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之前吴三桂和一个叫刘文秀的打过一仗,吴三桂为了保存实力,竟然坚守不出。所以,当张献忠的部将孙可望率领数万人攻打阆中的时候,郝浴心想:完蛋了。
既然要完蛋,也要垫背的,这个垫背的就是吴三桂。郝浴的判断很正确,虽然他熬夜发出七封电报,但吴三桂的耳朵好像“选择性失聪”了。郝浴疯了,一个疯子是很容易走极端的,他马上给吴三桂发了最后一封电报,这一次,口气无比凌厉:如果你不来,不愿死在战场上,那么我会让你死于国法。当然,围绕着这一句核心,郝浴还是用很多大道理来装饰的。他之所以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吴三桂说话,完全因为他钦差大臣的身份。他的品级不算很高,但权势很大,可与省部级官员分庭抗礼,“知府、道员以下均奉其命”。一个月后,拖拖拉拉的吴三桂终于出现了。
郝浴真是好样的,作为一个文官,他履行了武将职责,带领阆中军民足足坚守了一个月。吴三桂“吓”走孙可望,解了阆中之围,但他的心是虚的。他知道郝浴的奏疏已送达康熙,很成功地搅黄了他手下几员部将的升迁提拔。他给郝浴送了不少服装钱物,想堵住他的嘴,反被郝浴讥讽一番:带兵平贼是你的职责,检查纪律是我的职责,你给我送东西干什么?吴三桂讨了个臊眉耷眼,他还意外发现了郝浴的另一个“优点”:勤奋,上疏不辍。内容都是关于吴三桂的,什么坚守不出,什么必定谋反,等等。
如果皇帝整天看到的奏疏,都是什么坚守不出,什么必定谋反,那吴三桂肯定离死不远了。幸好,吴三桂在十月打了一次胜仗,受到皇帝称赞。趁此时机,吴三桂反击了,他上疏指责郝浴:只不过是个书呆子,对军事屁都不懂,只知妖言惑众,差点儿就坏了我这次大胜的军事行动。皇帝是个墙头草,二话不说,就把郝浴捉到朝堂之上。面对“天威震怒,众皆溧溧”,郝浴却很淡定,不露声色,据实直陈。这是郝浴和吴三桂的第一次PK,结果是郝浴免死,被罢官归里。
如果仅仅是这个结果,郝浴也就不用在尚阳堡受罪了。当郝浴一行来到尚阳堡时,已是农历九月下旬的深秋季节。他们当时的状态是“三无”:没有住房,没有生活用具,也没有佣人侍候。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只好暂居当地百姓王德甫家一所空闲的茅屋里。不久即是隆冬,对于生活在河北适宜温度里的郝浴来说,尚阳堡的冬天简直没法活:蒲扇大的雪片铺天盖地,皮肤和手指几乎都冻掉了,好容易钻进被窝,还是凉的,夜里经常被冻醒,被子竟然有铁的延展性!
比环境更糟的,是尚阳堡的的流人生活。在没有尽头的流期内,按规定,流人要从事三种劳役形式中的一种:为奴、当差、种地。为奴,是流放处罚形式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给八旗旗民为奴。为奴流人的政治、生活地位低下,毫无自由可言,雍正甚至规定,主人杀死为奴流人不必治罪。当差者,多从事一些杂役,也有人被派去拉纤、摆渡、护堤、挖渠、烧窑等重体力活,既辛苦又危险,比为奴好不到哪里。如果种地,会被拨发田亩,还会被给予种籽和农具。
郝浴来到尚阳堡,被分配去衙门当差,每天劳苦不堪。但更为艰难的是,他和王夫人的孩子郝林降生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本来是件好事,但是在这个苦绝之地,生存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考验。多亏了好心的房东和同戍的难友,才熬过第一个严冬。虽然艰难,但郝浴的妻子却是坚强的内助,王夫人在家磨砺手艺,做粉做豆腐,以资生计。早晚种菜种瓜、还要干打柴担水垦田种地等家务。又种菊自赏,激励家人要象菊花一样不畏风霜,顽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