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炼狱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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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屈的灵魂(1)

尽管是面对着艰难困厄的流放生活,但是很多被发配到宁古塔的人,却不肯放弃希望,在逆境中依然表现出了倔强的生存精神。他们面对着险恶的自然环境,经历着人生的磨难,但民族文化意识和独立思考精神却顽强不灭。在宁古塔众多的流人中,文学造诣最高,名气最大的是吴兆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历史的阴差阳错只给了他五十四年的生命,但其中的二十二年是在宁古塔度过的。这块蛮荒之地露出过它的獠牙,但很快,惊喜就像彩票一样出现了!

他先是分到了一套房子,尽管有些简陋;接着得到一部轿车——耕牛;最后还有了工作,那是一块足以养家糊口的土地。作为一名囚犯,眼下这些“赏赐”已经够眼花缭乱的了。吴兆骞的前半生过的是富家大少的生活,但一场官司过后,家境败落,他甚至每天只能以粗粮度日,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有了房子、耕牛和土地,文人吴兆骞已经做好了角色转变的准备:踏踏实实,做一个农民。谁知,更大的惊喜出现了。

他发现宁古塔当地的公务员和百姓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虽然他只是一个被缓期执行的死刑犯,但那些眼神,分明有些崇拜。对,是崇拜,也是对读书人的敬重。满族人聪明好学,有兼容并包的气量,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自然也就崇拜那些载有智慧脑壳的躯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用在吴兆骞的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因为被高看一眼,所以虽是刑余之人,但他尚且自由。自由到什么程度呢?想回京城肯定不行,这叫越狱,逮着直接就咔嚓了。那么,游山玩水呢?

事实证明,吴兆骞的“宁古塔之旅”如果没有政治因素,拖家带口,还真就是一次长途旅游。文人就是这个德行,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能酸掉看客的一口好牙。前文提到的明朝尚书张缙彦,和吴兆骞有相同的境遇,走到哪儿,都被百姓认定是“文曲星下凡”。实际上,这两位都中过举,只不过张缙彦中的是明朝的举人,而吴兆骞先中举人被废,重考时赌气交了白卷。都是很有性格的人。这两位凑在一起,寻密探幽,登临山水,无意中发现一处泉水,并取名为“泼雪泉”。

当然,吴兆骞和张缙彦们的行为都是经过许可的,官方许可。他们被当做“特殊人才”引进到宁古塔,不仅得到当地百姓的敬重,还接到本地高官的橄榄枝。从大将军到副都统,都把他们视同己出,交结为友好。老实说,这些文人之前很少参加体力劳动,仅有的与植物打交道的机会也只是伺候花花草草,并不会耕作,又无生存之道,初到之时难免意气消沉。别急,不屈的灵魂是不会甘于寂寞的,吴兆骞很快端正了自己的定位,并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家庭教师。

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这个伯乐,就是宁古塔将军,巴海。巴海是个粗人,武将,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知人善任。如果没有巴海,流人吴兆骞是不会得到那么多“福利”的,也许他会和大部分流人那样,为奴,或是当差,更不会有什么“泼雪泉”等待他的发现。巴海先是发现了吴兆骞的才华,然后这位满族将军聘请他为衙门书记兼家庭教师,给他的两个儿子授读。一个发配宁古塔的罪人,如今竟要指点宁古塔的治理和发展,并要对它的文化做出贡献了!

即使在几百年后,我仍然惊讶于一个满族将军的气量,面对一个失魂落魄的甚至有些穷酸的不像样的汉族文人,他诚挚的打开了欢迎的大门。巴海礼贤下士,十分敬重吴兆骞,“待师之礼甚隆,馆金三十两”,冬天还赠裘衣以御风寒。这对长期没有任何收入的吴兆骞来说,不啻雪中送炭。吴兆骞被感动了,拿出了真本事。除了当家庭教师,他还在家里开办了私人学校“读书草堂”,把《五经》、《史记》、《汉书》、《李太白全集》作为教材,义务教书育人。

请注意,吴兆骞的教育是“义务教育”,没人要他这么做,纯粹靠的人品和觉悟。巴海也真够哥们儿,宁古塔时期,流人可以不当差,不纳粮,生活困难时还能得到救济。流人们常常是官吏们的座上客,经常陪宴、陪饮,时间长了能打打牙祭。每当将军、副都统有重要差事,巡边、作战之前,吴兆骞都要作诗相赠,甚至跟随一起出征。这在无意当中,竟然扭转了吴兆骞的命运。

这件足以改变吴兆骞命运的事件发生在巴海的继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身上。萨布素是土生土长的宁古塔人,和巴海一样,他也是一个粗人,武将。虽然皮肤黝黑,如半截炮弹,但萨布素继承了巴海礼贤下士的优良传统。他把吴兆骞视同己出,并带他参加了一次勘察长白山主峰的活动。吴兆骞也真给力,前脚爬完山,后脚就琢磨出一首《长白山赋》,而这次勘察活动的发起者就是康熙皇帝。康熙亲阅《长白山赋》后,赞赏有加,这是否意味着吴兆骞的流放生活就要结束了呢?

流人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因言因行获罪,发配千里,带着屈辱和倔强的哀伤。但这并未阻断文化的延续,相反,艰难困境中迸发出的人性光芒,跨越百年,夺目璀璨。康熙年间,兵部尚书蔡毓荣获罪流放东北,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仅一路护送,而且陪着蔡毓荣在黑龙江住了两年多才返回江南。与其说何世澄是在陪伴蔡毓荣的孤独,不如说他是在陪朋友坐牢。陪朋友吃饭,陪朋友聊天,陪朋友喜怒哀乐,我们都见过。惟独陪朋友坐牢这种“奇闻怪事”,只发生在几百年前的东北。

吴兆骞也有这样一位朋友,他叫顾贞观,虽然他没有陪着吴兆骞一起去宁古塔,也没有陪着一起坐牢,但他矢志不渝的只做了一件事,而且还是一件表面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救他出来。我们在前文说过,流放宁古塔的最少期限是10年,其实这个数字很保守,绝大部分流放至此的囚犯,从此只能老死在这里,甚至连骨灰内迁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想把人从宁古塔这种地方弄出来,只要一个人发话即可,而这个人偏偏又是皇帝。

顾贞观是吴兆骞出事前交的朋友。吴兆骞其实挺倒霉的,他刚中了举人,就被仇家陷害,发配宁古塔;吴兆骞又实在幸运,他无意中结交了一个叫顾贞观的朋友,没想到,这是一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为了救吴兆骞出来,顾贞观结识了清代第一词人纳兰性德,他倒不全是因为仰慕纳兰性德的才华,而是因为纳兰性德有个爹,叫明珠,时任当朝太傅,是康熙面前大红大紫的人物。

正当顾贞观不遗余力,为吴兆骞的获释奔走呐喊的时候,吴兆骞在宁古塔的小日子也慢慢好起来。康熙二年(1663年)吴兆骞妻子葛采真和妹妹吴文柔从苏州千里迢迢来到关外,“携来二三婢仆,并小有资斧”,吴兆骞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吴兆骞在宁古塔的朋友张缙彦此时写出黑龙江第一本散文集《意外集》,并组织了黑龙江省第一个诗社“七子诗会”,吴兆骞是诗社成员之一。看似,吴兆骞在宁古塔的日子渐渐变好,也许他在构思新的诗词,他的朋友顾贞观也在写,只不过顾贞观的词,是用泪写成的。

康熙十五年的冬天,宁古塔在下雪,北京也在下。顾贞观此时,向纳兰性德交了底,他想让这个大清国第一词人帮忙,把吴兆骞从宁古塔给捞出来。“官二代”纳兰性德开始并没有答应,这让顾贞观很郁闷,他走出寓居的千佛寺,环顾四周冰雪,想起当年的诺言和远在天边生死未卜的好友,竟由着心绪写下那篇催人泪下,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知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