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点多老爹在前屋看完电视回来,于洋根本就没说这件事。
躺在炕上琢磨着明天去学校该怎么和林曦解释,却迷迷糊糊的睡不着。大黄趴在他的回力鞋上打呼噜,从炕上把团成团的袜子扔过去,这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村里的豆腐坊已经用悠长的声音叫卖着。
虽无蒹葭,却也有几分白露为霜的意境。于洋去马棚牵着马,豆腐坊剩下的豆汁水可是饮马的好东西。
村中已经升起来淡淡的白烟,山中无风,炊烟笔直。
秋收时候,家家都要早起。都说秋老虎,早穿棉袄午穿纱,都趁着早晨清凉的时候多干一点。农村虽然封闭,可最朴素的劳动最光荣的观念还是有的,谁家要是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那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街道上,一群上小学的孩子骑着老旧的自行车,呼朋引伴的在那叽叽喳喳地叫着,脸上冻得通红。
他们要去十二里之外的林业站上小学,每天坐车并不合算,即便是三年级的孩子也得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三湾村的孩子上学不易,林业局内部是五四制,到了初中孩子们就得回到地方初中,那里是六三制,到了初中想要跟上班需要比别人更努力。
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骑着家里的永久大二八,坐在横梁上够不到脚蹬子,只能把身子侧着从横梁里穿过去,一只手把着把,另一只手把着横梁。即便这样也能骑得飞快。
于洋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回身看了看自己的村子。
整个村子将近一百五户人家,被一条十字路将村子分成四瓣儿。一条从北边到南的小溪就在南北路上,溪流清澈甘甜,溪边一口老井,上面挂着辘轳,那是全村的饮用水来源。
一条发源于毛熊而又从毛熊入海的大河就在村子的最南边,再往南就是河谷,村子土地最集中的地方。
几间砖瓦房,大部分人家都是泥坯房,不过院子倒是够大,用木头扎成的篱笆让每家都有足够大的院子,院子里大多堆放着玉米秸秆,方便冬天喂牛。
墙壁上挂着几串红辣椒、芥菜疙瘩、苞米,偶尔会挂上一些鱼干儿,让猫蹲在下面浮想联翩。
饮马回来,小井那已经有人在打水,辘轳吱吱妞妞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陈娥穿着迷彩服,弯下腰将水桶提出来,露出一抹洁白的小腰,却毫不在意,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挑起扁担扭着身子朝着家走去。
身段扭的特别动人,尤其是从后面看。黝黑的长辫子随着腰肢来回晃动,微微翘起的浑圆坚实而又不失诱惑。
于洋踢了一下马,跑到了她身边,水桶在扁担上微微摇晃着,但却并不洒出来,这需要几年的练习才行。
“洋子,人家上完学的,都知道怜香惜玉什么的,你就不能帮我挑回家?”
陈娥打趣了一声,却没有停下,于洋笑了笑道:“挑扁担我可不会。”
“是呗,你命好,你爹多能干啊。”
“对了,大丫,你今天还去捡松塔?”
“去,一会就去,怎么了?”
“别去了,去跟那几家烧了地的说一声,让他们帮着我爸收地吧。一亩地二十块钱,这不比去捡松塔要强?”
陈娥把水桶放在地上,卸下扁担看了一眼于洋,皱眉道:“洋子,我知道你可怜我,我陈娥也不能说混蛋话用不着可怜什么的,可是一亩地能收几个钱?你这是拿你爹的钱满足你那可笑的同情心?你这不混蛋吗?你自己挣钱了吗?”
陈娥说话一直这么泼辣,于洋早已领教。陈娥说完似乎还不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道:“洋子,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可能我的命的确更值得可怜同情什么的,但咱们得量力而为。你这人就是同情心泛滥,早晚有你吃亏的那天。”
于洋夹了一下有些焦躁的黑马,呲牙笑道:“你吃辣椒长大的?我说真的呢,你干活我给钱,什么叫可怜啊?甭废话了,你去跟那几家的人说声,我是真有事。和我爹没关系,你就通知一声就行。”
陈娥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歪着脑袋看着于洋,许久才点点头。
等于洋骑着马走到她前面后,陈娥才冲着于洋喊道:“谢了,洋子。”
于洋也没回头,冲他挥挥手。
于永贵正在那用砂轮磨镰刀,于洋从屋里拿出来一千块钱递过去道:“我跟那几家被烧的人说了声,今天来收秋,一亩地正常给钱就行。当儿子的,多少让爹轻快点,再一个也帮帮他们,估计手里都没钱了。”
于永贵拿拇指试了一下镰刀的锋刃,接过钱道:“是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这上学别的没学会,就学会形式主义了。臭小子孝顺我还得说出来让我听着啊?”
于洋哈哈笑了几声,回去收拾了书包。于永贵拿着那一千块钱,看着远处山坳里升起的太阳,心里或许是被太阳照得,暖暖的。
奶奶知道孙子要去上学,早早地煮了两个咸鹅蛋切开,里面的冒着油的蛋黄给于洋抠出来。
上学要带饭的,主食从家里带去食堂热一下,一年也省下不少钱。一个月舍不得割肉,这时候倒是包了几个肉包子,口袋里还放着一瓶辣椒酱。
豆浆里加了糖,油条都是不脆的,于洋不喜欢吃脆的,家人永远不需要你说你喜欢吃什么,因为他们那双爱子女的眼睛能够记住一切。
“洋子,下次回来就得下雪了吧?高三学习忙,尽量别回来。”
“嗯。”
于洋可不敢这时候说自己不想上学的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老爹,给老爹使了个眼色,匆匆吃完饭,收拾好带着上学的干粮,出了家门。
奶奶在后面嘱咐着什么,一直到大门外,看着于洋的身影消失在了路上,这才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怎么就忘了拿糖水煮的山里红了?永贵!永贵!去给洋子把那几瓶山里红送过去!你多给孩子点钱,高三学习紧,多吃点好的!”
于永贵心说你孙子现在比你儿子有钱的多,那山里红你也不用给他,赶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可嘴上也不敢顶嘴,只好抱着两大瓶子山里红朝村下的横路上走去。
车上人不多,正忙的时候,天气又好,实在没几个人去街上。
等到了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已经上完了,先去宿舍把东西放下,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操场上已经排满了人,这是做课间操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整齐的校服和广播体操更能展现那个时代的中学生风貌了。
黄沙铺成的简易操场上,林场中学的两千名学生排的整整齐齐,身上是蓝白交加的校服,上面是林场中学的拼音缩写,拉链上的漆皮大多被蹭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少人的袖子上油乎乎的,沾满了油墨,那时候的考卷还是油印的,带着醉人的香气。
大喇叭里放出的不是标准的广播体操口号,而是那时候很流行的《兔子舞》的舞曲,大约上面又要求创新,而用《兔子舞》代替广播体操是最廉价的,也是这个乡镇中学所能担负的起的创新。
不得不说,这个什么都落后的乡镇中学,引领了十几年后的潮流广场舞。
LeftLeftRightRight
GoTurnAround
GoGoGo
熟悉的音乐一旦响起,即便于洋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跳过兔子舞,但身体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绿青蛙一样,跟随者领操台上的人蹦了起来。
或许自己蹦的时候会感觉到可笑,但当两千个人一起跳跃的时候,谁也不会生出可笑的想法,享受着难得的课余时间。
黄沙飞舞,颇有几分新龙门客栈的气势。
林曦在于洋的前面,和一个女生嘀嘀咕咕地说笑着,偶尔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于洋,看到于洋在盯着自己,做了个鬼脸儿,说不出的可爱。
回到班级坐好,林曦又踢了一下于洋的凳子,小声道:“这节课是政治,你别捣乱,老郑上次气得在办公室发火,要不是语文老师宠着你,又得被叫家长。”
于洋还在那愣神,琢磨着怎么跟林曦说退学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郑是于洋他们的政治老师,叫郑明泽。
印象中,这是个很喜欢贩卖私货的老师,而高中时候的于洋也是个叛逆少年,在老郑的课堂上捣乱的次数实在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