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好东西,这一点于洋很清楚。
但钱是不是人生的唯一追求?这一点于洋也很清楚。
当然,对于穷的连吃顿肉都要琢磨的家庭而言,琢磨这个问题,颇有几分令人作呕的虚伪。
2001年的八万块钱在冰江省的农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
按照去年的价格来算,黄豆八毛钱一斤。一亩地平均产量250斤。除去公粮、提留、计划生育费、乡镇教育基金、乡镇道路养护费、义务工代工费、籽种、化肥;一亩地能剩六十块钱就算不错。
于洋家里六十亩地,也就是四千块钱。这六十亩地需要他爹忙活将近一百五十个工作日——算起来,于永贵的每个工作日价值二十五块钱,时薪1元。
这八万块钱,于洋算了下,他老爹得不眠不休地工作四万个小时。
说好的工农业剪刀差完成原始积累后的工业反哺此时并未兑现,需要等几年后才会取消农业税和各项提留。
将价值老爹二十年劳动成果的钞票收好,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于洋到现在还没想出来怎么和林曦解释。
此时正是《三重门》这本书正火的时候,夹带着几科红灯照样成名的光环,全国各地的学校都涌出了一股“读书无用论”的风潮,即便被压制,也转换为“素质教育”之类的名头。
于洋很清楚那个女孩对这种思潮的态度,作为班上的团支书,林曦在一次班会中将几个吵吵着读书无用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知道自己很难说清楚不上学的缘故,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对方信服的理由。
一边想着借口,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书包,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林曦让他背的单词他一个都没背,给他的疯狂英语磁带他根本就没打算听。
看着那个已经有些老旧的随身听,抽出里面的那盘磁带,正准备把家里那盘放了多年的《篱笆、女人和狗》放进去听听呢,自家的狗就开始叫了。
“洋子在家呢?”
老支书披着件外套,慢悠悠地走进来了。于洋赶紧去让了座,去拿茶缸子倒水。
“支书,啥事啊?这么晚了。”
“嗨,没啥事。你爹呢?”
“在前屋呢,我奶奶那屋是彩电,在那看《笑傲江湖》呢。”
“嗯……”
支书掏出烟点上,吧嗒了两口道:“洋子,前几天晚上你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于洋心中冷笑,早就猜到是因为这件事,装作迷茫道:“没什么意思,这不是给大家伙出个主意吗?”
手却悄悄摸到身后,按下了随身听的录音键。支书低头抽烟,根本没有注意到于洋的小动作。
片刻,支书吐了口烟叶沫子,清清嗓子道:“你上过学,知道事,你给叔交个底,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洋挠挠头道:“我能什么意思?支书你到底想说啥?”
支书没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来几张钱放在炕上,笑呵呵地说道:“一千块钱,钱不多。洋子,见好就收,真闹到不可收场,吃亏的是你。”
“你以为你做了件好事?村里人都是些啥?现在看着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实际上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狼崽子。你做再多的事,只要一件做错了,他们就得咬你一口,你说你图个啥?这个年代,啥都是虚的,就钱是真的。见好就收吧,你爹忙活一年也未必挣这么多。马上上大学了,这点钱就当村里给你的补助。”
把钱往于洋手里一推,支书也有些心疼,昨天去镇上给在外面做生意的会计和村长打了电话,商量了一下这件事。
两个人都觉得于洋是想分口汤喝,但真要是给脸不要脸,那就让这小崽子长长见识。
但是多出个人喝汤,那自己的汤就要少喝,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一人从指头缝里漏一点给他,堵住他的嘴。
于洋没有接那些钱,而是反问道:“支书,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支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指着于洋道:“洋子,你上过学,明白事,村里的那群庄户狲懂个屁?你给他们煽动起来你能捞着什么好?这玩意就和养猪一样,你让猪都明白养肥了是要吃肉的,那以后还怎么养?”
“你也想喝口汤,这我理解,是吧?可你这不是要喝汤啊,你这是要把锅砸了啊!你以为你上过几天学就牛逼了?我跟你说,你把人家锅砸了,人家要找你拼命的。”
于洋笑了,摇头道:“支书,你这说话我咋听不懂呢?怎么就砸锅了?那你说村里的地烧了,人家过不下去了,从村里账上划点钱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你们的工资啥的,不都是大家伙的提留吗?大家伙把钱给要饭的,还能捞着句好话,怎么到你这就变成养猪了?”
支书拍了一下炕沿,灰尘四起,忍不住骂道:“你装傻是不是?他们是你爹还是你妈?你管他们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家这点事就行了!你说你得罪人有什么好处?”
于洋皱眉,继续装纯道:“我怎么就得罪人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啊,村提留是作为村中公共账目应急而征收的……”
“别他妈跟我扯这个,你咋想的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就是想分村里那点钱吗?我实话告诉你,村里账上没钱。你真把这事捅出来,到时候他们非弄死不可!你知道现在一条人命几个钱?现在该给你的那份也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有你哭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我再说这个事,就是和你们结仇了呗?”
“对。你知道会计是干啥的不?你知道镇上那几个混的好的见了会计都得叫声王哥不?就你这逼样的,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以为你帮着村里那群怂货说话,他们就能帮着你了?没用,就村里那几个货,找一车人上来,几棍子下去,都他妈得跪下叫爹!”
于洋假装十分不解地问道:“不能吧?”
支书以为于洋怕了,哼哼笑了一声道:“你才几岁啊?里面的道道多着呢,别以为上了几天学就觉得啥都懂了,等你爹回来问问你爹吧。话我就说到这了,咱是先礼后兵,你嘴要是再贱,我可救不了你。”
说完之后,可能又想给于洋加深点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爹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别作死。”
眼睛一撇看到了炕头堆得几本旧书,支书好说也是认字的,看了几眼道:“这几本书啊,你没看明白。保尔一辈子活成啥了?当官了吗?活来活去结果瘫了;吴运铎呢?眼睛瞎了,落个残废;焦裕禄肝癌;马特洛索夫……嗯,那个堵枪眼的老毛子吧?你自己瞅瞅,这都啥下场?为别人活,那是脑子有问题。你现在坑蒙拐骗偷,只要能弄到钱,那谁见了你不叫声于哥?没钱的话,谁见了你不把你当孙子?这年月,笑贫不笑娼,别傻呵呵的了,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于洋嗤笑了一声,把钱递过去,没再说话,支书点点头道:“嘴严点,有好处。哦,对了,你要想试试,去镇上随便告,没用。”
说完一甩外套,推门而去,大黄和小白跟在支书后面,盯着小腿等着于洋发话,可惜于洋只是呼哨了一声唤回它们。
既然已经结仇了,那就不妨结死仇,至于说去镇上告状,他懒得动弹,也不想扯淡。
这月年正是村匪乡霸最牛逼的时候,当真称得上是全村我最狂,淮北省最狂的村长带着枪把全村人集合在洼地里,声称敢告状全部突突掉的。
于洋觉得,既然想玩,那就玩个大的。
玩个惊天动地的。
这样才能让这些人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