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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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他把信看了一遍,觉得满意,特别满意的是他记得附寄了钱;这里没有一句苛刻的话,没有谴责,但也没有宽容。最重要的是有了一座供她归来的金桥。他折好了信,用巨大厚重的象牙刀捺平,连同现款放进信封,带着他一向使用他的摆得井井有条的文具时所感到的满意,捺响了铃子。

“交给信差,明天送到别墅去交给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他说,站了起来。

“就是,大人;茶要送书房里来吗?”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吩咐了把茶送到书房里来,便玩弄着厚重的裁纸刀,走到靠臂椅前,在靠臂椅旁摆了一盏为他预备的灯和一本已开始阅读的关于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在靠臂椅的上边,挂着一幅椭圆形的金框子的由著名的艺术家精美地画成的安娜画像。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对画像上瞥了一下。那双顽固的眼睛嘲笑地傲慢地看着他,好像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天晚上一样。被艺术家所精美地画成的头上黑色饰带、黑发与无名指上戴着几个戒指的美丽的白手的样子,使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觉得是难堪的傲慢而不逊。向画像看了一下,他颤抖得连嘴唇也震动了,发出了“不尔”的声音,便掉转了身子。他连忙坐进靠臂椅,打开了书。他试读着,但怎样也不能够恢复他先前对于埃及象形文字的浓厚兴趣了。他望着书,却想到别的事情。他不是想到他妻子,却是想到一件最近在他的政治活动上发生的复杂事件,这件事成了他的公务上的主要兴趣。他觉得,他现在比以前更深刻地洞察了这个复杂事件,在他心中发生了一件根本的思想——他可以不自夸地说——它能够解决整个的事件,提高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打击他的敌人,并且因而对于国家有极大的利益。仆人摆了茶,刚走出房,他便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把夹着日常公事的公文夹拖到桌子当中,带着几乎看不见的满意的笑容,从笔架子上拿下一支铅笔,埋头阅读他所索取的关于当前复杂事件的一件复杂报告。这个复杂事件是这样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作为政治家的特质,他所独具的特质(每个杰出的官吏都有他的特性),连同他的坚强的功名心、他的节制、他的正直、他的自信、造成了他的事业的特质,便是轻视官样文章,减少书信往还,尽量和活的事实发生直接关系,以及俭约。现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就是在著名的六月二日的委员会里,有人提出了关于萨拉伊斯基省土地灌溉的案子,那件事归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那一部所管,并且是无益浪费与官样文章的显明的例子。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知道这是真的。萨拉伊斯基省的土地灌溉事业,是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创办的。在这个事业上,确实花费了并且还在花费很多的钱,并且这是完全不生产的,而整个的事业显然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接事之后,立即明白了这个情形,并且想办理这件事情;但起初,当他觉得他的地位还不巩固的时候,他知道,这要牵涉到太多的利害关系,而且是不智的;后来,他忙于别的事务,简直忘记了这桩事情。它像一切的事业那样,凭着惰力,自动地进行(许多人靠这个事业吃饭,特别是一个很有道德的爱好音乐的人家:所有的女儿都会奏弦乐。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认识这个家庭,并且做过一个大女儿的教父)。这个问题被跟他敌对的某部提出来,按照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意见,是不光荣的,因为每一部里都有类似的和更坏的情形,不过由于周知的官场礼节才无人过问。现在,既然有人向他挑战,他便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挑战,要求指派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并且审核萨拉伊斯基省土地灌溉委员会的工作,但同时他对于敌方也没有丝毫的放松。他还要求指派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异族治理的情形。关于异族治理的案子是在六月二日的委员会中偶然提出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极力支持这个案子,认为,由于异族的悲惨状况,这是刻不容缓的。在委员会里,这个案子成了几个部的争论的原因。反对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那一部证明,异族的状况是极繁荣的,而所提出的改革或许破坏他们的繁荣,并且假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只是由于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那一部没有执行法律所规定的方策。现在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打算要求:第一,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授权这个委员会去就地调查异族的状况;第二,假若是异族的状况确实是和委员会现有的公文里所记载的一样,则须指派另外一个新的研究委员会,从①政治的②行政的③经济的④人种的⑤物质的与⑥宗教的各种观点去研究异族的悲惨状况的原因;第三,要求跟他敌对的某部,报告该部十年来为了预防异族现在所处的不幸的状况而采用的方策;第四,要求该部说明,为什么该部的行动,按照在委员会里所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五日与一八六四年七月七日的一七〇一五号与一八三〇八号的,报告看来和基本法与构成法的T……第十八条与第三十六条附文的精神正相抵触。当他迅速地为自己写出这些思想的概略时,兴奋的红色遮蔽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脸。写满了一张纸,他站起来,捺响了铃子,交送了一个字条给他的秘书长,要他供给他一些必要的资料。他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他又瞥了一下画像,皱着眉,轻蔑地微笑着。又读了一点关于埃及象形文字的书,恢复了他对于这个的兴趣,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在十一点钟去睡觉了,当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和妻子的事情时,他觉得这件事情完全不是悲惨的了。

十五

虽然当佛隆斯基向安娜说她那种立场是不可能的,并且劝她把一切向丈夫公开的时候,安娜执拗地愤怒地反驳了他,但在她的心里,她认为她的立场是虚伪的、可耻的,并且一心想要改变她的立场。和丈夫从赛马会回来时,她在片刻的兴奋中向他说明了一切,虽然她在说这些话时感到痛苦,她却为这个高兴。在丈夫离开她之后,她向自己说她高兴,说现在一切都弄明白了,并且至少不会有虚伪和欺骗了。她觉得无疑的是,现在她的立场永远地弄明白了。这个新的立场,也许是不好的,但它是明白的,它没有含糊不明和虚伪了。在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在自己和丈夫心中所引起的痛苦,她想,现在将要由于一切都明白了这一点来补偿了。在那天晚上她会到了佛隆斯基,虽然为了使立场明白,她必须向他说到在她和丈夫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但她却没有向他说。

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最先想到的事就是她向丈夫所说的话,这些话在她看来是那么可怕,以致她此刻不能够明白她怎么能够下决心说出了那些奇怪的粗野的话,也不能够想象这会产生什么结果。但话是说过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没有说什么就坐车走了。“我看见了佛隆斯基,没有告诉他。正在他走开的时候,我想把他叫回来,向他说,但我的意思改变了,因为我觉得奇怪,为何我没有在开头就向他说,为什么我想要告诉他又没有告诉他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羞耻的热红散布在她的脸上。她明白了是什么阻止她说;她明白了她是觉得羞耻。她的在昨天晚上还显得是明确的立场,此刻忽然在她看来不但是不明确的,而且是没有出路的。她因为她在先没有想到过的耻辱而觉得恐惧了。她一想到她丈夫要做出什么来,她就有了最可怕的思想。她幻想着总管家马上便要来把她赶出屋子,她的耻辱会被宣布给全世界。她问了自己,当她被赶出屋子时,她到哪里去,而她却找不出回答。

当她想到佛隆斯基的时候,她便似乎觉得他不爱她,他已经开始厌烦她,她不能够把自己献给他,她因此对他怀着仇恨。她仿佛觉得她向丈夫所说的话和她不断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着的话,她都向所有的人说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她不能够提起勇气去望自己家里的人的眼睛。她不能够提起勇气唤使婢女,更不能够下楼去看见她的儿子和女教师。

婢女在门外倾听了好久,自动地走进了房。安娜疑问地望着她的眼睛,恐怖地红着脸。婢女请求她原谅她闯进房,说她仿佛听见了铃子响。她送来了衣裳和便笺。这个便笺是别特西写来的。别特西通知她说,今天上午莉萨·灭尔卡洛发和施托理次男爵夫人,要同她们的倾慕者卡卢日斯基及老人斯特来莫夫到她那里去会齐打槌球。“来吧,随便看看,作为研究性格。我期待您。”她这么结束了。

安娜看见了便笺,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安娜向着那个在整理梳妆台上的瓶子和刷子的安奴示卡说,“您去吧。我马上穿了衣服就下来。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

安奴示卡走出去了,但安娜没有开始穿衣服,却垂着头和臂,照原来的样子坐着,时而全身发抖,似乎想要做什么姿势,说什么话,却又没有精神了。她不断地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和“我的”对她都没有任何意义。为她的立场在宗教中去寻求援助的思想,虽然她从不怀疑她受过熏陶的宗教,对于她却是如同向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本人寻求援助一样的想不到的。她知道,宗教的援助,只有在她抛弃那构成她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东西的时候,才是可能的。她不但觉得痛苦,而且开始对于她未曾经历过的新的心理状态感到恐怖。她觉得她心灵中的一切都开始变成两个,正好像有时候物体在疲劳的眼睛里变成了两个。有时候她竟不知道她怕什么,她希望什么。她是怕,是希望已经发生的事,还是将要发生的事?而她所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啊,我在干什么啊!”忽然在头的两边觉得痛疼,她向自己说。当她神志清楚时,她知道她是用双手揪着鬓边的头发,并且在拉挣。她跳起来,开始徘徊着。

“咖啡预备好了,小姐和塞饶沙在等着。”安奴示卡又回来说,又看到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塞饶沙?塞饶沙怎么样?”

在这天早上第一次想起了儿子的存在,安娜忽然有生气地问。

“好像是他犯了过失。”安奴示卡微笑着回答。

“犯了什么过?”

“您的桃子放在小房间里,好像是他偷吃了一个。”

想起了儿子,这忽然使安娜离脱了她所处的危急的状态。她想起了近年来她所负的、虽然是很夸张却也有几分是诚意的、那种为儿子而生活的母亲的职责,她高兴地觉得在她所处的境况中,她有了一个支持物,这和她与丈夫及佛隆斯基的关系是无关的。这个支持物就是她的儿子。无论她是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她不能够丢开她的儿子。任凭丈夫侮辱她赶出她,任凭佛隆斯基对她冷淡,并且继续过着他的独立的生活(她又怨恨地责备地想到他),她不能够离开她的儿子。她有一个生活的目标。她必须行动,为了确保她和儿子的这种关系,为了不使儿子从她那里被人夺去而行动。她必须迅速地、愈迅速愈好地、在他没有从她身边被人夺去时做行动。她必须带着她的儿子走开。就是这一件事是她现在必须做的。她需要心安,并脱离这种痛苦的立场。想到目前与她的儿子有关系的问题,想到立刻带儿子走开到什么地方去,便使她觉得心安。

她迅速地穿了衣裳,走下楼,用坚决的步伐走进客厅,咖啡和塞饶沙和女教师照例地在客厅里等着她。塞饶沙,全身是白,站在镜子下面的桌旁,弯着脊背和头,带着她所熟悉的而是他和他父亲相似之点的那种聚精会神的表情,在弄着他所拿着的花。

女教师带着特别严厉的神色。塞饶沙,像他常常所做的那样,尖锐地叫着:“啊,妈妈!”并且犹豫着:不知道要丢了花去向母亲请安呢,还是做完花圈带给母亲?

女教师道了安,便开始冗长地详细地说到塞饶沙所犯的过失,但安娜没有听她说;她在想是否要带她一道走。“不,不带她,”她决定着,“我一个人带儿子走。”

“是的,这是很不对的。”安娜说,抓着儿子的肩膀,用不严厉的却羞怯的使得小孩又困惑又欢喜的目光望着他,并吻了他。

“让他跟我吧!”她向着那个吃惊的女教师说,她没有放开儿子的手臂,在摆了咖啡的桌子前坐下。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极力要从她的表情上明白他为了桃子会遭遇到什么。

“塞饶沙,”女教师刚走出房她就说,“这是不对的,但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爱我吗?”

她觉得泪涌上她的眼睛了。“我能够不爱他吗?”她注视着他的又惊又喜的眼色,向自己说,“难道他会同父亲一致来处罚我吗?难道他不同情我吗?”眼泪已经淌到脸上来了,为了遮藏眼泪,她突然站起来,几乎跑出去到了露台上。

在几天的雷雨之后,天气寒凉而明朗了。在穿过雨洗的树叶的晴朗的阳光中,空气是寒凉的。

她因为寒凉又因为内心的恐怖在发抖,那恐怖在清澄的空气中带着新的力量袭击她。

“去吧,到Mariette(玛丽叶特)那里去吧!”她向着跟她走出来的塞饶沙说,开始在露台的草席上徘徊着。“难道他们不原谅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不得不如此的吗?”她向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