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未经检视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星历。古语录》
（另注：此句引自苏格拉底）
……
瑶光靠在墙角，感受着胸腔剧烈的疼痛，七杀折了回去，为她们的逃跑争取了一点点的时间，洛心带着她躲到了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但她们两人在皇城内孤立无缘，协同进来的夜鬼刺客们估计大多都是蛮族的人，她们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瑶光挣扎着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洛心，女孩蹲在她的旁边，似乎还没有从天狼的事情中恢复过来。
[到此为止了吗？…]
“你走吧，运气好的话你自己还是有脱身的机会的。”
洛心没有反应。
“你要尽力活下去，要把反叛的人的信息带出去。”瑶光强忍疼痛，努力思考着怎么劝洛心离开。
“我不会丢下你的。”洛心的语气有些小小的偏执。
“我不行了，没有治疗的器材，就算你带上我我也会死在路上。”瑶光没怎么多想就这么顺口吐出了这句话，说完突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她一生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了，这么想来，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到此为止了吧…]
瑶光只是有些遗憾，自己死了以后大概会变成鬼吧。
[变成鬼的话就见不到那个人了吧…]
“给我活着。”洛心的语气有些疯狂地大吼。
[还是死了吧…]
瑶光知道，只有自己死了，洛心才有可能独自离开，反正现在对于她来说也已经是必死之局了，也没有必要再挣扎着多活一些时间了。
她突然觉得好困，上一次安心睡去是什么时候？瑶光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走一步了…]
……
瑶光醒在陌生的房间里，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现在发生的一切她曾经经历过一次，她转过头，看到了床边黑色头发蓝色眼眸的年轻男人。
[是你啊…]
星教的神话里有一个传说，说人在濒死的那一刻时间会趋向静止，然后星星会带着你回忆你的一生，教你如何忘记怨恨，教你如何去感谢那些你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
瑶光记得，现在的这些都是她的回忆。
[我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感恩的，能跳过这一步吗？…]
“你醒了。”瑶光床边蓝眼睛的家伙说。
“为什么不杀了我？”回忆中的自己说着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同时瑶光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并不受她的控制。
“不知道，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
瑶光吓了一跳，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她组建夜鬼并成为其核心成员的事情，她想要翻身背对对方，但这一动让她的伤口剧痛，她倒吸一口气，然后又咳了几声。
“别动别动，”蓝眼睛的家伙摁住了她，“我不猜你是谁了，不用反应那么大…我不猜…等等。”男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是弃城城主的女儿？”蓝眼睛的家伙眯起眼睛问。
瑶光想哭，这也太欺负人了。
“不是。”瑶光固执地回答，其实她心里没底，她知道这是一个洛族的男人，传闻说洛族人的眼睛倒映着星空，能够看破一切虚假与谎言，她只能祈祷蓝眼睛的能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
“好好好，你不是她…不是她。”蓝眼睛喃喃地说，显得有些紧张。
瑶光不说话了，她知道蓝眼睛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其实蓝眼睛对她已经足够好了，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是去杀他的，只是自己没杀成功反而被他救了。
“好吧，说正事，我本来就打算留个活口审讯的，选了你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有点熟悉，发现你是女性以后就没好意思动手。”蓝眼睛略显尴尬地说。
瑶光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呃，其实我说的是感知，也许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洛族的传闻，我小时候去过城主府，注意到过你，所以有熟悉感。”蓝眼睛解释。
瑶光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她意识到那些关于洛族的传闻也许并不夸张。
“总之，我在调查一些事情，这件事和你的雇主有点关系，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蓝眼睛开始切入主题。
“我不会透露雇主信息的。”
“你的刺杀情报是雇主提供给你的吧，我猜你们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一开始没有保护你刺杀目标的意图，所以也没有故意隐藏行踪，但你的雇主却没有告诉你城里有蓝眼睛的事情，对吧？”男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边细致地分析。
“你原本是很有把握的，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你成功的几率很大，但是现在你的小队全灭了，你的命握在我的手上，”男人突然凑近了瑶光，说出了他的结论，“你的雇主想要你死。”
瑶光沉默。
蓝眼睛笑了：“你身上没有惊讶的味道，看来你早就怀疑他了，当然你的雇主也有可能是想我死，或者，他希望我们之间死掉一个，我们不能让他如愿，你说对吧？”
瑶光还是不说话，其实她已经有些动摇了，她从小就听说过洛族人的英雄事迹，尽管她现在不会再相信这些，但蓝眼睛留了她一条命，看上去她也没有更好地选择了。她只是不喜欢对方的能力，这让她有种强烈的**纵感，她没法信任这样的人。
蓝眼睛重新坐了下来，表情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很赞同我的观点的。”他顿了顿，“知道我为什么不对你用刑吗？因为我猜你一定会配合的，我感觉得到你已经有想要坦白的迹象了，但你要是一直耗着不开口的话，我就只能动手了，碰巧我正好知道许多专门针对女性的审讯技巧想要尝试一下。”
蓝眼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占星师讨厌猜错。”
瑶光狠狠地看着男人的眼睛，但在她对上男人眼神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对方深沉眼眸中隐藏的凌厉，那是恶鬼的眼神。
瑶光害怕了。
她眼神游移了一下，男人笑了，瑶光知道为什么，蓝眼睛知道她害怕了。
瑶光轻叹一声：“好吧，你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蓝眼睛充满期待地问她。
瑶光觉得自己很崩溃。
“瑶光，叫我瑶光。”
“我叫洛霖，其它的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聊。”洛霖摸了摸她的头。
瑶光有种想死的冲动。
……
瑶光躲在小巷的两个箱子之间，她的右大腿受伤了，已经无法移动了——如果被人发现，她必死无疑，她已经把上衣脱了下来，裹在了伤口的位置，但她不太肯定一路上有没有留下血迹。
瑶光把半裸的身子靠在墙上，她有点后悔了，她先前答应了洛霖的要求充当诱饵引开守卫让他有机会潜入那个雇主的驻地，但她没有想到前雇主竟然增设了守卫，大概是猜到了会有危险。
对方安排的守卫似乎都很熟悉刺杀，瑶光杀了三个人，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在她斩杀第四个人的时候被对方刺中了大腿，她勉强找到了躲藏的地方，但她没有甩开追击者，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
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有人拐进了小巷，瑶光判断出对方离她还有五步的距离。
[四步…三步…两步…一步。]
瑶光缩着身子，举起匕首，心脏剧烈跳动，对方不知道为何在一步之外突然停下了，也许是已经发现她了。
再没有声响传来，瑶光觉得世界安静地可怕，仿佛她已经死了，声音都离她远去了。
“我在你上面。”洛霖蹲在货箱的上面说。
瑶光身子一颤，然后抱怨了一声，长吁了一口气。
“你的伤口包得真难看。”洛霖笑着说，“我帮你重新包一下？”
“不需要！”瑶光咬牙切齿地回答。
洛霖耸耸肩，从箱子上跳了下来，不顾瑶光反对解开了她包在大腿上的衣服，观察了一会伤口，然后用匕首把衣服割成条状重新包扎上，洛霖用的包扎手法她从没见过，但看上去很专业，据说洛族祭祀都要经过医术训练。
“追我的人呢？大概是有四个。”瑶光问。
“五个，我解决掉了，再有人靠近我会感觉到的。”洛霖说。
“你又救了我一次，”瑶光叹息着说。“为什么不丢下我。”
“你明明就肯定我不会丢下你，”洛霖抬头看着她，“不然你不会同意当诱饵的，你相信我，我就救你，这很公平。”
“我没有选择，第一次转移的时候我就想过逃跑，那个时候你走在前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第二天我在你假寐的时候又试了一下，你的眼皮跳了一下，我逃不掉的。”
洛霖挑了挑眉：“你有当学者的天赋。”
瑶光耸耸肩，不置可否。
洛霖又开始笑了，瑶光承认蓝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确实很好看，“你就是不想承认你相信我。”
瑶光双手抱胸，他已经逐渐开始免疫洛霖的精神攻击了，“信也是信洛族人，不是信你。”
洛霖笑得更欢了，“我很高兴你把我归进品德高尚的洛族人里面。”
瑶光一愣，回想起了第一次看见洛霖时对方眼神中的凶狠，想到她的前雇主——尽管洛霖没提，但瑶光非常肯定他已经死了——这家伙从来就不是传闻中高尚的洛族人，他只是长了一双蓝色的眼睛而已。
自己到底为什么相信这个家伙会回来救自己？瑶光突然觉得有些后怕。
“我去弃城的时候那边正在庆祝，”洛霖蹲在她面前，似乎是在回忆往事，“那个时候城主在为她女儿的生日庆祝。”
瑶光心头一痛。
“你的生日是星历八月十四日，比我早了十九天，你是一星命宫，七夜的孩子，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
瑶光突然觉得自己和洛霖身上构筑了一种联系，她莫名其妙地就被这个实力强大的蓝眼睛男人划分到同一阵营之中了。
她松了一口气，这个虚无缥缈的理由竟然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走了，”洛霖摸了摸瑶光的头，然后转身背对着她蹲着，“我背你。”
瑶光犹豫了一下。
“难道你想我抱你？”
“去死。”
“我好像闻到了期待的味道。”
“你去死！”
瑶光骂着骂着就笑了。
……
瑶光悄悄地落在屋顶上，迅速地向洛霖的背后靠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你来了。”
“该死。”瑶光说着笑了起来。
“今天的夜空很清楚。”
“你不该和我见面的。”她说着，却还是走到了洛霖的身边坐下。
“可是我知道你会来的。”
瑶光沉默了，确实，她接到洛霖的传讯后没有任何犹豫就赶了过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的，他是星辰，而自己是夜鬼。
她不知道洛霖把自己叫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她也不在乎，或许就这么陪着他看会星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今天的夜空确实很晴朗，晴朗得让人感到安心。
“你平时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也这样一直不说话的吗？”洛霖轻笑着说。
“我平时都是一个人。”瑶光回答。
“也是。”洛霖笑着摇了摇头，“七夜的孩子们大多都是孤独的。”
“也许隐士不是孤独的，他们只是没有遇到理解他们的人。”瑶光看着天上的星星说。
洛霖沉默着没有回答。
“没关系的，”瑶光把头轻轻地靠在洛霖的身上，“我都明白，你是星辰，我是夜鬼，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
洛霖略显惊讶地瞥了她一眼。
“大概是和你搭档了那么多次，学会了一些读心的能力吧。”瑶光无声地笑了。
“我不是星辰，我只是个隐士，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给不了你，抱歉。”
瑶光没有接话，只是往洛霖身上蹭了蹭。
“说起来你对七夜的理解非常深刻，要不皈依星教吧。”
“去死。”
“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洛霖突然地换了一个话题，似乎连语气也严肃下来了。
“什么？”
“秘密转移一个洛族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保护好她。”
“洛族有危险？”瑶光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放心吧，天佑洛族。”洛霖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她和你什么关系，我听说洛族为了维持血统支持族内通婚。”瑶光开了个玩笑，避开了那个洛霖不想告诉她的话题。
“她是我妹妹。”
“不帮，如果交给我我肯定一刀捅死她。”
洛霖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么我们谈一笔交易吧，夜鬼。”
“商人之间都流传着一句话，说永远不要和占星师交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瑶光似乎是在赌气。
“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洛霖说完迅速地凑了上来，在瑶光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吻上了她的嘴唇，把她完全地包裹在自己的怀抱中。
瑶光流泪了。
有些回忆，即使拼命地去掩埋，也终究还是会在内心最深处留下印记。
[结果，还是把命搭上了呐…]
[早就知道，不能和占星师做交易的…]
[亏大了…]
黎明的光线开始慢慢遮盖星光，瑶光从洛霖的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来转身离开，男人故作微笑的脸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瑶光突然好后悔，她没有想到这个星光之下的美好夜晚竟成了永远地诀别，她也知道后悔没有用处，因为这都是星星冥冥之中的安排。
星星终究是星星，它们高高地存在于浩瀚的夜空之中，又怎么会懂得人类的悲愁？
说起来她和洛霖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只是两个互相安慰的被命运牵绊着的可怜人罢了，可是为什么她在生命的最后想起的竟是这样一个因为一时的伪善与仁慈救了她一命的敌人？
其实消灭夜鬼最简单的方法是给它们一点点的希望，在夜鬼们可以触及到那希望之前把它拿走，这样就可以让它们陷入痴迷于疯狂，然后吞噬自己、走向消亡。
最后一抹星光照在瑶光的身上，却没有向传说的那样带给她力量，瑶光强行停止了脑中无限循环的回忆。
[结束了，我来找你了，如果我变成了鬼，你会制裁我吗？…]
“不会。”
瑶光的身后响起了洛霖的声音。
她惊讶地转头，在记忆之中，她就这么离开了，洛霖也没有阻止她。
瑶光看着洛霖温柔的眼神，这已经超越了她回忆的内容。
晨曦倾泻在两个人的身上，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动人笛声。
“你听说过这么一个传说吗？”洛霖无视她的震惊开始说话。
“有一对信念坚定的情侣，他们为星主贡献了许多的虔诚，夜鬼们于是向他们降下厄难的诅咒，让这对情侣终身被命运束缚，后来男人献祭了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成为了夜空中的一颗星星，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守护着女人。”
“传说如果两个相爱的人有一个死去了，那么另一个人，就会获得星星永恒的祝福和守护。”
笛声越来越清晰了，瑶光听着，想起了她闭眼前最后看过一眼的灿烂星空还有那个想要她活着的倔强女孩。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呢。”洛霖说。
笛声环绕在瑶光四周，然后一股生的意志被强行地灌入了瑶光的身体里。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在夜空之中为你祈福。”
瑶光陷入了洛霖温暖而真实的拥抱之中。
[好吧，活下去…]
瑶光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