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洪承畴大为欢心,和颜悦色地向前拉起了孙可望。孙可望立了起来,正想把满腮红晕的女人推到洪承畴怀里,却见洪承畴陡的脸色一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你想干什么?”晴天霹雳!孙可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无措地望着突然盛怒的洪承畴;董小宛却瞥见了在他的身后,帐篷开门处,立着一个普通而又寻常的军官。然而,这个军官却既不普通,也不寻常。他连接着洪承畴的命运。此人名日牟更忠,外号“牟小鬼”。
显然,那督爷是表演给这个普通军官看的,奇怪!堂堂总督为什么要怕一个普通军官呢?
未等她寻到答案,就又听到了训斥声:“本督荣肩朝廷重任,事关社稷安危,半点疏忽不得;你却要用女色来让本督分心。把本督当成了什么人?也是好色之徒吗?”
孙可望大为惊讶:“难道你不是好色之徒吗?”
董小宛却在想:此刻这个督爷不失英雄本色。
不容分说,洪承畴就让那个军官把两个都赶了出来。董小宛“礼物”未能当成;但那个督爷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怕的是,那个督爷倒没有对她非礼,而那个养父托孤的孙可望却对她毫无人性地下了口。一个赤裸裸的畜生!完全不顾身下少女的斑斑血迹,一次又一次地施暴,直把她蹂躏得奄奄一息。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再叫你端庄!你端庄就坏了我的好事。我再叫你端庄!”
她哭过、闹过、喊过、咬过;然而,面对一个流氓、一个养肥了的豺狼,她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她很快就成为一只随时都准备挨宰的羔羊。
然而,她的灾难还远未结束。这个孙可望也许是玩够了她,也许是另有所图,居然把她带给了一群“流贼”。这群流贼也许是久未见到女人了;更何况眼前竟是一个姿容绝代的美女?一个个就像苍蝇见了血。他们把兽性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争先恐后地在她伤痕累累的身躯上逞威。直到她昏迷过去,完全不知人事。流贼把她扔在雪地里,呼啸而去,她很快就冻僵了。
幸亏有一个老人救了她。老人是个“军户”,天下大乱之际,征兵“勤王”,他无儿无女,年老体弱也得滥竽充数。到了边防前线,却被涮了下来。孤苦伶仃往后返,却在冰天雪地里救了董小宛。爷孙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回到了苏州,老人却疾病缠身,撒手归天了。只把一个老伴陈妈妈留给了她。为了谋生,也为了报恩,她只好在秦淮河上讨生活。这种身世,怎能不令她悲悲切切?
此刻,她怀抱琵琶“大弦曹曹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曹曹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只不过“落”下的都是斑斑血泪而已。
这时候郑妥娘潸然泪下倒犹可说也;只是在绛云楼外却有一个“挂单”的和尚哭得死去活来令人费解。这个和尚破衣烂衫,穿着一双带血的草鞋,面黄肌瘦,狼狈得不象样子。但是泪水遮不住他那一双聪慧过人的眼睛;更挡不住他那刻骨铭心的回忆。
三
琵琶声歇,墙外的挂单和尚已经哭成了泪人;郑妥娘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悲潮滚滚,热泪盈眶。但是,她从不肯在人前流泪,竟掉头离开了绛云楼。墙外的和尚却等到天色将晚,呆呆地目送着董小宛的背影好久好久
三天以后,绛云楼的女主人柳如是度蜜月归来了。
这个柳如是可不得了!不仅在中国娼妓史上地位显赫,在艳帜高扬之外,还高举着爱国主义的大旗。而且,连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陈寅恪老先生都写了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长达八十万言。这是个真正的“千古名妓”,此刻,她就像一只珍贵的金丝鸟,环视着身边名贵的家具、豪华的陈设、绚丽的被褥,既没有婉转啼鸣的雅兴,又没有悲天悯人的思索。只是呆呆地遐想着昨天夜里的情景。纳她做妾的是自称“千古名士”的钱谦益,这个老风流此刻还在酣睡,昨晚简直是发了疯,表现出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激情。这令她感到了一丝喜悦,也许他能够多陪伴我几年吧!既然上了秦淮河,就只能身不由己,唉!莫非真的如郑妥娘所说,当人小妾就是我辈最好的归宿?嫁个名士竟成了值得庆幸的事。
想到这里,她就倍感慵懒了。明明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也懒得梳洗打扮了。
女人啊!女人。驻颜无术呀!再怎么美丽也是昙花一现。二十四岁了啊!这在秦淮河上已经是老太婆了啊!我这归宿实在也是无可奈何呀。
她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潇洒,在秦淮河上很有人缘。这场被人羡慕的“黑白婚姻”,得到的是一片赞扬。唯独郑妥娘“泼凉水”:“找了一个双料的‘爷’罢了。有钱,更有一把年纪!当爷爷绰绰有余。”赞扬声早就在那“老厌物”的无能下被忘得干干净净了,唯独郑妥娘的话却时时刻刻响在耳边。作为一个女人,她确实十分大胆。仅仅十四岁,就跟一个长工“私通”,充分地享受了偷吃禁果的欢娱;也遭到了偷吃禁果的惩罚。她被卖到了秦淮河。由于她的大胆,也由于她早期的经验,她的风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很快就在秦淮河上独占鳌头了。那时侯没有成立“协会”的时尚,如果类似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就一定会由她发起成立“秦淮河妓女协会”,并自任会长。
她是真正的“女强人”、货真价实的“妇女领袖”。
这样的人,大都性欲极强,柳如是也不例外。然而,却找了一个“黝颜鲐背,发已鬈鬈斑白”的老头子,就只能忍耐“饥渴”。世事难以两全,她本来就是妓女,要那方面的满足,实在是易如反掌,但是却没有“名分”。要“名分”,就得“守规矩”。她的郎君钱谦益早就说了:“既往不咎;但是从进了钱家的门开始,就得以烈妇贞女自尊自爱。勿谓言之不预也!”她对十分无能的“老公”只能忍气吞声。
唉!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女,她当然追求自己美好的爱情。十六岁的时候,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陈子龙,那是在横湖的一艘花船上,几个挂着文人头衔的嫖客,给她介绍了新来的客人。那是一个颇有“燕赵之风”的慷慨激昂之士,然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国秀才。他的谈锋寒光四射,咄咄逼人似北方的崇山峻岭;他的举止纤巧温柔,脉脉含情如南方的水乡泽地。刚柔相济,令她心悸,特别是他对国事的尖锐抨击,都令她一见钟情,觉得那荡漾的湖水恰似她的心境,自己等了很久的男人,原来却在这里!
那天,陈子龙似乎也对她情有独钟,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大半都是羞涩。他借酒上脸,竟让她走笔作歌。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对她来说,小菜一碟。何况她又想在心仪的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呢?于是她欣然命笔,诗句如长江大河,滔滔而出: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
楼船萧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碌碌。
绣纹学刺两鸳鸯,吹萧欲招双凤凰。
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
曲径低安婉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
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邪狭。
她的诗句还没有写完,周围早就围上了一圈男人。他们一个个装模做样地“赞叹”:
“好!凤凰比鸳鸯大。我倒希望能得到柳姑娘的一对鸳鸯。”
“你自己是想配鸳鸯吧?可惜你不是凤凰。”
“她又不是官妓,想弄萧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嘛!”
“那么多的高枝,那一根能招着凤凰可很难说,你看她现在正红得发紫,能‘从良’吗?”
“不要把欢场女人的话当真;何况她又是在这里写诗!”
柳如是从来不把人们的议论当回事,尤其是男人的议论,统统权当是放屁。她自管按自己的思路写下去:
妇人意气欲何等,
与君沦落同江河。
多情感叹当盛年,
风雨秋塘浩难继。
这时,一个老者捻着银须叫了声“好!”。满座的嘈杂嘎然而止,柳如是也停下笔来,静静地等着老者的评说。
老者继续习惯地捻着他的花白胡须,满眼风情地瞟了她一眼,然后徐徐地说道:“前已‘暗舞相思’;现又决心‘同沦江河’,这情岂是一般的妓家所能道哉?不知子龙贤弟是否有胆量涉足这‘风雨秋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