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有浓郁的父爱,慈祥的父亲在他人的眼里也许只是个迂腐的冬烘先生,可在女儿的眼里却是世上最好的爸爸。她在爸爸的怀里当然也可以撒娇,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在画画写字,爸爸一心一意要把她培养成旷世才女,让她一字不漏地背诵《漱玉集》,开口必说李易安(李清照)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树立忧国忧民的形象。
可惜这种爱突然终止了——爸爸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她随爸爸到菩陀寺里去进香——这是很正常的,爸爸是个佛教徒,上庙烧香是他的日常功课。他随爸爸来到之后,照例跑出去跟一个叫慧清的小沙弥玩耍,可这一天爸爸却拉住了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小宛莫名惊诧地望着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了的父亲,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但却让破门而入的清菡居士打断了。
清菡居士是爸爸的老朋友,小宛经常看到两个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在小宛的心目中,这是两个怪人。无论那一个,独处的时候,都是表情木然,可是凑在一起,可就判若两人。谁都神采飞扬,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振臂扼腕。她不知两个长者中了哪门子邪,起初吓得手足无措,但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然而今天却十分反常,只见两个老人凝重地对视了很久很久,然后父亲像突然下定了决心,坚毅地一下子把她推开,不无感伤地说:“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吧!”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从外面归来,父亲就永远地消失了。清菡居士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她问父亲的下落,居士却就一味地念“阿弥陀佛”。
在清菡居士的庇护下,她的童年依然充满了阳光,只不过带她专庙的换成了养父。
养父当然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过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他自己说自己“六根未尽”,对尘世的事不能置若罔闻,这就令他十分痛苦。
清菡居士自称是“边缘人”,在当地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他不屑于跟官府打交道,许多官儿慕名求画,他都一概拒绝,死皮赖脸索求的,他就涎脸开出很高的价码,让官知难而退。相反,普通百姓要画,则是有求必应,形成巨大的反差。有一个官吏利用了—个贪小便宜的刁民来求画,让他知道了,就画了一个横行的螃蟹,还题了诗:“附炎趋势是本色,看你横行到几时?”让那官得画之后,根本挂不出来。据说,他还画了一幅别致的仕女图,密不示人。
他为什么称自己是“边缘人”?这是一种“自解嘲”:“我为官府所不容,进不了他们那个圈子;可是又离不开尘世,到山林终老,还跟普通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普通百姓大多也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也在他们的圈外,所以只能叫作‘边缘人’。”
董小宛是在他的叹息声里长大的。
是的,尘世的种种哪一件不令他扼腕叹息?他不是明思宗朱由校,但是也同样为“流贼”和“边寇”而忧心如焚。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呀!
朱元璋建立了一个“警察国家”,整个明王朝都是“特务统治”。特务统治的基本特征就是普天下弥漫着假话。崇祯皇帝登基之后,杀了大特务魏忠贤,却继承了魏忠贤的衣钵。他就听不到一句真话了。“陕民大饥,易子而食”,可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圣明,带来了五谷丰登。国富民强,一片升平景象。”明明是怨声载道,逃荒的人流涌向了四面八方,他得到的情报却是“天下子民,感恩戴德,齐声高呼,万寿无疆”。于是像所有的“一把手”(在崇祯来说,只不过是国家的“一把手”而已)一样,都是瞎子、聋子。不管他怎么精明过人,也不管他怎么励精图治,都只能充当众人捧在手中的“白痴”。天下已经大乱了,他还沉醉在“中兴名主”的美梦中。
李自成接过来高迎祥的造反大旗,在荥阳大会之后,自称“闯王”,已经造成了“遍地皆贼”的局面。普天之下到处都在唱着“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这时,崇祯皇帝才听到了一点点“贼”的信息。甭说,那信息是大打了折扣的,自然扑不灭那燎原之火。火势眼看着就要烧到金銮殿了,满朝文武才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剿饷”、“辽饷”各种名目的横征暴敛,接踵而至。弄得更多的百姓铤而走险。号称“二百年基业”的大明王朝风雨飘摇了。崇祯皇帝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镇压农民起义,忧心如焚地苦熬岁月。
这时,在东北迅速崛起的女真族,已经改了国号叫“大清”,他们的第二代首领皇太极乘虚而入,率领着几十万大军逼到了山海关,野心勃勃地觊觎中原。大明王朝面临着灭顶之灾。
崇祯十二年己卯,公元l639年,崇祯皇帝暂时顾不上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了,把“兼摄五省军务”的洪承畴匆匆调到了抗清第一线。这一年,“明以洪承畴总督蓟、辽”。明清展开了历史大搏斗。
遭际了这样的年代,清菡居士当不成“世外哲人”而只能做一个“尘世之佛”。他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眼瞅着兵荒马乱、饿殍载途的残酷现实,他不能不忧国忧民。一个“不在编的和尚”真的是人轻言微。他奔走呼号的结果只能是自己重病缠身,眼瞅着不久人世了。
就在这样的年代里,董小宛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丧失了唯一的亲人;也丧失了生活的信念。
清菡居士病倒了,日夜都离不开人照料。这时候,她就特别恨自己是个女儿身。白天,他可以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接屎端尿;然而夜晚呢?夜晚就只能靠那个倒在家门口的孙可望了。
孙可望是清菡居士“捡”来的弟子。那天早晨,清菡居士照例出来扫雪,却发现门口躺着一个乞丐。不仅衣衫褴褛;而且奄奄待毙。对这乞丐的用心,清菡居士当然洞若观火。他知道这个乞丐要死在他的门前,按当时的规矩,是要让主人负责一切的;然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还是把这个乞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个乞丐本是陕西饥民,出身寒微却极其聪明。他活过来之后就跪倒在清菡居士面前,死活不肯起来。起咒发誓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无以报答你的救命大恩,就只能在你这里当牛做马,听凭你的驱使。今生今世,我就是你老人家的一条狗。”
清菡居士让他弄得措手不及,就急急忙忙地说:“老夫虽然只是在家礼佛;但也是佛门弟子——”
“俺也愿意随你皈依佛祖!”孙可望急急拦阻住居士的话,表达他的无限虔诚。
清菡居士认真地端详了他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你六根未净;且在眉宇之间有一股杀气。哪能经受得住佛门的清苦?”
孙可望又指天鸣誓:“今后若有杀人之念,天打五雷轰!”
居士被缠得无可奈何,就叹了一口气,说道:“佛法无边,是劫也躲不过去;你要诚心礼佛,明天我就教你《楞严经》。”
这孙可望果然聪明,很快就得到了清菡居士的欢心,教他琴棋书画,他竞一点就通,用不了多久,他就故充风雅,俨然一副名士派头,居然会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给什么“西关商场”题起门头来了。
然而,董小宛却很不喜欢他;尤其讨厌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睛。自从来了不好对义父说的那种情况之后,这双眼就不时地盯着她那个地方看,看得她心惊肉跳。那目光是猥亵的,只是偷偷地一窥,就让她胆颤得发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见了那小沙弥慧清,目光里更充满了令人恐怖的杀气,好毒好毒,令她想到了蛇蝎。
然而,为了恩重如山的义父,她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不料这个孙可望竟突然规矩起来了,目不斜视,俨然正人君子。这欺骗了清菡居士。他在临终的时候,竟然把董小宛托付给了孙可望。
老人弥留之际,再现了令她悲哀欲绝又刻骨铭心的一幕:养父和她的生父一样,都是拉着她的手,久久地不愿放开;不过,养父却是用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给她说了几句让她永远难忘的话。这话,是关于生父的,多少年来她都急于知道,然而,养父却缄默其口;现在他终于说了;但是却说得并不完全明白。她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你的父亲……是个国士……常人难以理解他……他却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愤世嫉俗的人,滔滔然天下皆是也,遭际了万马齐喑的时代……缄默其口,独善其身者多……他却要大声呼号……把‘多嘴’当成了‘己任’。……记住!他是因为‘多嘴’……才走上不归路的。为了那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袁崇焕。”
她含着热泪送走了清菡居士,哭得好不伤心,不知是为了养父,还是为了生父。
老人临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董小宛托付给了孙可望。
令董小宛十分惊奇的是:这个孙可望竟突然连眼睛都十分规矩起来了。几乎在一夜之间,他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兄长:不!一个口中念念有词的佛门弟子。不过,他念的经文只是一个名字:洪承畴、洪承畴。
这是一个董小宛熟悉的名字,因为生父与养父在高谈阔论中常常提到,而且提到时总是慷慨激昂,甚至会发生激烈的争吵;然而,与孙可望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这个谜就揭开了——孙可望竞带着她去见这个远近闻名的统帅。
这是一场令她异常激动、印象终生难忘的会见,跟她一生的命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真的如佛门所说:种下了“大因果”。
这是她第一次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但是那男人的眼神却让她镇定了下来。那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的眼神,在四方大脸上炯炯放光,不乏坚毅,也不乏慈祥:不乏威严,也不乏温柔。出自一个少女对中年人的信赖,他立即博得了董小宛的好感。然而孙可望一开口,却就面目全非。
孙可望十分猥亵地说:“我怕大帅军旅寂寞,特献美女一名。保证是个原装货,含苞的花蕾。大帅就受用了吧!”
一切全都明白了!更大的慌乱一下子吞噬了董小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孙可望竟然卑鄙到了这个地步!恩将仇报,辜负了他称之为“恩师”的临终托孤不说;还把她推进了“火坑”——她一生就怕“遇人不淑”,现在看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绝对不是善良之辈。他那一把年纪,又是朝廷大吏,还不是三妻四妾?等待我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孙可望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凭什么卖我?你这毫无操守的小人!这就是你对恩师的承诺吗?她在顷刻的颤栗之后,心中就燃起了万丈怒火,从秀目中喷射出来。她豁上了!甚至想利用眼前这个大官惩罚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洪承畴一见董小宛,猛的唤起了他的一种情愫: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酷似他刚刚送给崇祯皇帝的那个。他觉得这是上苍对他的厚爱,就有了一种冲动。但是一看到美人眼里的怒火,就立即想到眼前还有一个孙可望。
他扭头对着孙可望,不无威严地喝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啊……”孙可望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囫囵话,模样就越发猥琐了。
洪承畴突然大喝一声;“你就不怕背负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声震屋瓦,气压泰山。
董小宛在内心里呐喊:“痛快!”孙可望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叩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洪承畴又回嗔作喜,不乏和颜悦色,声若蚊呐地问:“那她又是谁呢?”
这一下子又把孙可望的魂儿唤了回来。他灵机一动,立即十分虔诚地说道:“大人鞍马劳顿、沙场搏命,对国有功,为民立勋,理当享尽天下绝色;否则小人也于心不安。”
洪承畴不耐烦了,老实讲,古老的中国是一个等级社会,有一条“潜规则”,就是下级必须拍上级的马屁;殊不知“猪肉也有吃腻的时候”,听常了,耳朵也会起茧子。像洪承畴这样的老官吏,此类如同小儿学语般的“直统统”的“阿谀套话”,哪能取得“邀宠”的效果?当下他就打断了孙可望的马屁,直截了当地问:“她到底是谁?”
“这还有什么关系吗?她只是一个女人。”
“是谁?”洪承畴大喝一声。
“是……是……清菡居士收留的一个丫头。”
“好啊!”洪承畴竟喊了起来,然后凑向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面前的丽人,“名不虚传!不愧为一代名流调教出来的女子。风度、气质,都足以为‘天下母仪’!”
董小宛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仅只是羞涩吗?不!在孙可望与洪承畴说话的时候,她的心灵里经历了巨大的“情感风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似倾盆大雨浇注在她那未经磨难的心田里。她哀哀无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将决定她的命运的洪承畴。
这似乎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年人呀!他并不像一般的官吏那样凶恶;倒是有几分善良。不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么令人厌恶,相反,倒是有几分让人亲近的风度。他的刚毅、他的气概、甚至他的才华都表现在脸上了,方才,孙可望称他叫“督爷”,莫非他就是名震遐迩的洪承畴?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慌乱了,下意识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不要以死相拼了吧,能给一个英雄当个随军小妾,也未尝不是自己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归宿。于是她就羞涩地低下了头。
再说那洪承畴,他是一见董小宛就被美色紧紧地抓住了,只是碍于“官威”,他不能不习惯的矜持,所以就未能立即失态。但是很快也就认可了孙可望的“孝心”。竟下意识地问:“意欲何为?”
孙可望一听,立即兴奋得浑身发抖,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你洪承畴也一个鸟样!眼看着自己不虚此行,他就合盘端出了自己的企求:“投奔督爷门下,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出人头地,不枉来到人间走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