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努力读书,要有能力,才不会受人欺辱,才能获得尊严和平等,才可“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小受到的这些教诲又在脑海中萦绕,他咽下了这口气,默默地随大人向凤尾湖工地走去。
1、王子校园
一场春雪刚刚下过,田野上的麦苗在积雪的重压下努力地扬起青青的尖头,行人走过的道路,泥泞不堪,天空灰濛濛,像又有雪要下。望着半山腰一片黑越越的树木掩映的间或透出土红色的砖瓦房,顺着一条碎石子路走上山坡,两行足可遮阳的橡树像卫兵一样排列在道路两旁。再往上走,是一块空旷的平地,有一棵一人合抱的橡树紧贴着枯死的古橡树傲然矗立在平地的右侧。古橡树还未完全腐朽,从其大至的轮廓可以看出胸径在两米左右,少说也有几百岁年纪。当地人介绍说,三十年前,一个炸雷将古橡树劈为两半,从此就再没有绿过。过了两年,枯树的旁边长出了一枝嫩叶的小橡树,在当地人和院内人的呵护下慢慢长成了今天的大树。走近这棵在众人呵护下长大的橡树,抬眼向上看,有一些饱经风霜顽强不掉下来的老树叶散挂在枝枝杈杈上,再仔细看树枝,有点点绿芽在上面冒出尖尖来,此刻,虽是春寒料峭,可春的确来了!
这是十年“****”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
据传,明朝一位分封在这片土地上的诸侯王,在此处修建了一所书院,专供王子和贵族子弟读书、玩耍,遂起名“王子书院”,山下的古镇就叫王子镇。书院几经兵灾、天灾,原先的房屋早就荡然无存,但“王子书院”,后在民国时期改为“王子高中”的名字却延用至今。门前那棵枯死又重生的橡树足可见证它的历史。纵使朝代更迭,一旦天下太平,这里总是书声朗朗,读书的风气经久不衰。这里曾出过不少秀才、举人,还有进士。近代以来也有几个留英、留美硕士、博士从这里走出去。这是一所悠久的、远近闻名的学校。
高二(一)班的教室里,苗伟业与全班同学一起正在听数学老师苗远舟讲解函数题。
“哪位同学能做第二种解法?请举手!”苗老师在黑板上做了一种解答后向台下学生提问。
教室里一片寂静,有同学不屑一顾地小声嘀咕:“一种解法就够了,还要第二种解法,多此一举!”
看到没有同学举手,坐在第三排靠中间走道的苗伟业举起了手。
“苗伟业同学请上黑板解答!”苗老师微笑着说。
苗伟业走上讲台,拿着老师递给的白粉笔,面向黑板,刷刷几下就答题完毕,转身小声说:“这道题还有第三种解法!”
苗老师眼光一闪,爱抚地示意他继续解答。
课堂上鸦雀无声,同学中有的眼都不眨一下盯着黑板,有的歪着头乜斜着眼睛,有的扭头望向窗外,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双手比划着打鸟的样子。
“看把你能的!”先前嘀咕的叫梁继军的同学又嘟噜了一句,邻座扎着马尾辫、高挑个儿的女同学乔翠叶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还有第四种解法吗?”待苗伟业解答完,苗老师轻柔地问了一声。
“就想出来这些!”
“好!请坐回去吧!”苗老师说完,环视台下的学生,“请各位同学看黑板,苗伟业同学的第二和第三种解法完全正确!”接着象看穿了某些同学心思似的,不免由此及彼语重心长一番:“考试时只要一种解法答对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一题多解呢?这就好比要到达一个目的地,有多条路可以走,比较一下哪条更近些,更好走些,做出最省时省力的选择,是不是比只知道一条路更有利呢?要完成一个项目或一个课题,不只是一种方法、一个答案,平时多动脑筋、开阔思路、举一反三、融汇贯通,养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和行为习惯,许多事情就容易办好,离成功也就不远了。”
苗老师已年过半百,身板挺直,头发漆黑不见一丝白发,深蓝色的上衣虽在袖口和肘关节处磨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多年的农村劳动并未将身体压垮,也未改变他严谨和一丝不苟的习惯。他与苗伟业是本家,同为距此十几华里的苗家庄人,按辈份算,苗伟业应叫苗老师伯伯。苗老师是土生可不是土长的人,他五岁就与母亲一起随做生意的父亲在省城安了家,长大后考入燕京大学数学系,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解放军进城后的第二年毕业回到省城,在一所大学任助教,不久,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反右那年,他刚升任副教授,因向组织提意见成为****,被遣送回原籍——苗家庄,未生育的妻子离他而去,自此,单身一人再未娶亲。
回苗家庄之初,他就住在沾点亲的苗伟业父亲家。家乡父老对这位落难的才子深表同情,为照顾他,不致干繁重的农活,村支部——后来是大队支部让他管理一处柑橘果园。他感激父老的这份乡情,干脆将家安在果园里。他那认真而不拘泥的数学头脑,琢磨起农艺来也是一流的,经他改良、培育的柑橘,个大、汁多、可口、产量高,远近闻名,年年为大队创下不菲的经济收益。十几年来,尽管政治运动一拨接一拨,但在家乡父老的保护下,他很少受到大的冲击。三年前,被王子高中新任校长朱子轩发掘,聘为民办教师,才又站上了这三尺讲台。
朱子轩是分封在此地的朱家诸侯王的直系后裔,祖上虽起起落落,可“耕读为本”的祖训并未丢失,到了他这一代,他走出了这祖居之地去英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任省城第一中学校长。
顶着右派帽子十几年,早已靠边站了的朱子轩,有感于壮志未酬而行将老去,于是向教育部门申请,自愿回原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因他的学识和知名度,被县教育局任命为王子高中校长。
上任后,朱子轩做了两件让人侧目的事,一是让三位回原籍当农民的****分子以民办教师身份走上讲台,苗远舟即是其中之一;二是自力更生,重建和修整残破不堪的王子高中校园。在那个无法安心教学的年代,与其让老师、学生整日支农、修堤,不如自找门路筹集材料建校。他的一位学生在一所矿山任矿长,适逢矿藏枯竭,上级决定停止开采,职工和家属全体搬迁。朱子轩找到这位学生,提出由王子高中的几百号师生前来“助工”,帮助矿山搬迁设备,条件是将废弃的房屋拆除,砖、瓦、门、窗、梁、柱等建筑材料送给学校。其实“助工”是幌子,矿山的那些机器、设备,哪是老师、学生搬得动,运得走的?结果是拆除的那些房屋建筑材料,还是用矿山的十****卡车给运回学校的。建筑材料运回学校后,各村村民自发地到学校帮助建设,生产队还给记工分。村民中泥工、木工有的是,不到两个月时间,八栋教室和办公室全部竣工,红砖红瓦,又红又“专”。教师和学生宿舍及其他建筑物也顺带修整一番。
2、寒门少年
偏处一隅的古老、纯朴、风景秀丽的中南古镇,与全国各地一样动荡,教书育人受到贬损和冲击。虽然如此,但有着尊师重教、崇文尚武传统的这一方百姓,对人才的渴求和重视是发自骨子里的。各家的孩子上学、读书从来都是第一位,逢年过节玩龙灯、耍狮子也是当地人最佳的娱乐方式和大人、小孩的必修课,大多数人都有几招防身的武术功底。
苗伟业的父亲苗远鹏算是农村中的文化人。苗远鹏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按年龄排序,长子苗伟业,次子苗伟豪,大女儿苗伟芝,小儿子苗伟强,最小的女儿叫苗伟莲。他身体一直不好,长年的肺痨病折磨着他,在生产队算不上一个壮劳力。因其读过书,还略懂医道,村里的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写写对联、布置布置场面,村人有些头痛脑热、跌倒损伤的小病小痛,都找他帮忙,他是来者不拒,热心快肠,因此人缘挺好。他媳妇也是个弱身子,也许是生育儿女时落下了病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家七口,靠两口子挣的那点工分不够分口粮,祖上留下来的什么橱、柜、桌子、板凳都拿去兑现换了口粮,实在没有东西可兑现的了,就将一部分口粮拿到黑市上卖个高价,钱交到队里再拿回另一部分口粮,许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村里有不少与苗伟业同龄的孩子小学或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回家,小点的就为生产队放牛、放羊,大点的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可苗远鹏就是不让孩子辍学,再苦再难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个个读书,哪怕在许多人看来读书无用,哪怕他读了一肚子书也没派上大用场,但他固执地认为,读书是做人的根本,读书人自古以来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固穷”,穷不可怕,“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些古代士大夫所坚持的儒家思想,也成了他的祖传家训。尽管他祖上从未显赫过,只出过秀才,连举人都没有出过,但他坚守传统,并要代代相传。也正是因为有了像苗远鹏这样一些人的坚持、固守,历经几百年的王子古镇才不至于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才有崇文尊教、民风纯朴的传统。
苗伟业三岁开始识字、记数,到七岁上小学时,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就了然于胸,本来可以直接跳到三年级,但苗远鹏不希望拔苗助长,还是让儿子从一年级读起,一级一级往上升。因此,苗伟业在玩儿中轻轻松松读书、考试。他读书成绩一直优秀,除本人聪明、乖巧,在父亲的熏陶下练就的童子功外,还得益于一位高人。从小学到高中,伴随着“****”长大,那样的课本和考试内容,年年成绩第一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的最大乐趣在大队果园里,倒不是去摘那树上的柑橘吃,而是那里住着让他知道世界有多大,高斯、爱因斯坦是谁,数论、相对论是什么的****伯伯苗远舟。
作为家中长子,苗伟业从小就懂事,每逢假期或放学回家,都会主动为父母分担家务和忧愁,有几个暑假就是在三十里外的山上度过的。村里有一户人家的亲戚是那片山的护林员,他与大弟伟豪同那户人家的孩子一起,再约上几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小伙伴,住在那个护林员亲戚的家里,砍上一个月柴禾。早上天刚亮就起床,带上干粮和水,趁太阳还未升起及升起后地面温度未达到一天中的最高时段砍上一阵子柴禾;到了烈日如火时,迅速将砍下的柴禾就地铺开,回到住处吃饭、休息;到了太阳偏西时又去砍一阵子,天黑又回到住处吃饭、休息。这样一个来月下来,加上生产队分的庄稼地里的秸秆,全家一年的烧柴用度就够了。
晒干的柴禾捆扎后堆在一起,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山下路旁,家庭条件好点的就租一辆手扶拖拉机运到家里,当天傍晚就可回家。家庭条件差没钱租手扶拖拉机的,就从生产队里借辆板车,这样一板车近千斤柴禾从挑下山、装车,到拉回家往往是从天不亮就开始,到深夜才能到家。装载柴禾是要有点技巧的——先是将手扶拖拉机或板车用木棒或木板加宽、加长,然后将一捆捆的柴禾在上面一排排堆放、加高,堆成一个柴垛,最后在上面用一根或两根又长又粗的木杆压住,四周用麻绳固定。要是压不住,或绳索松了、断了,柴禾就会一捆捆地掉下来。有一年暑假,苗伟业与大弟苗伟豪及父亲苗远鹏拉着堆得高高的一板车柴禾,道路坑坑洼洼,走到半路,车上的柴禾被抖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装载。苗伟业在上面用力地压木杆,苗远鹏与苗伟豪将套在木杆上的麻绳往两边的车辕上拉紧捆绑。由于木杆不受力,一下子压断了,苗伟业一个“倒栽葱”从柴垛上摔到地面,而折断的一小段木杆掉到苗远鹏头上,又弹到苗伟豪面部,使父子三人都受了伤,可还得强忍着伤痛和饥渴,将一板车柴禾拉回家,到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冬天农闲,本来是庄稼人辛苦一年休养生息的季节,可那些年的这个时候却是最忙、最劳累的,没完没了的水利建设就在这个时候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省、地或县和公社组织的,年年都有,近的距家乡几公里、几十公里,远的上百公里、几百公里。家里有主劳力的就主劳力上阵,没有主劳力就妇女、儿童上阵。正在哺乳的婴幼儿,也跟随母亲上工地,拖家带口的场面煞是壮观。刚结婚不到三天的新娘同样是不能待在家里的,上工地与铁锹、扁担度“蜜月”去。苗伟业一放寒假或学校为了响应“支农”的号召提前放假,他就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顶替多病的父亲,与体弱的母亲合成一个劳动力上工地参加劳动。一个寒假结束,他也能挣八十、百把个工分,这也使他养成了坚韧和吃苦耐劳的品质。
这一年,县里组织的凤尾湖围湖造田大会战开始了。所谓凤尾湖,因其不规则的长条形状,远看或空中俯视就像凤凰的尾巴,故名凤尾湖。你要说像孔雀尾或山鸡尾,叫雀尾湖或鸡尾湖也行,但前人起名时总想高雅点、吉祥点也无可厚非。总之,县委为了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叫高山低头,要湖水让路”,非要将这条“凤尾”拦腰截断,这边仍为湖泊,那端辟为农田,也是普通人奈何不了的事。
从村里出发到工地有六十余公里,大队的一台拖拉机来回奔跑根本不顶事,只能运送一些锅碗瓢盆及粮食一类的公共物品,以及极少部分的老弱妇孺坐在上面,其他的人就只能靠一双肩膀挑着担子,两条腿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了。干部说当年红军两万五千里都走过来了,这点路算什么?生产队的木板车也不是每个人能分到一辆的,三五个劳动力有一辆就不错了。木板车上装的要么是拖拉机装不下的老弱妇孺,要么是工具和行李。六十公里的路程一般要走两天,晚上就借宿在公路旁村庄的人家,或就地铺开卷席,躺倒其上,眯上眼睛,等待天明,或干脆走夜路,累了就坐下打个盹,休息一会儿,饿了、渴了就吃点、喝点自带的干粮和水。
十三岁的苗伟业跟在步行的大队人马中,与村里的大人一起走上工地。到工地要路过城关镇,大他二十岁的族兄苗伟山拉着板车前行,看他有些累了,苗伟业帮他拉一会儿。在经过城关镇的一家政府机关门口时,一辆吉普车刚好从里面开出,与苗伟业拉的板车后尾相碰,他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血,可那司机不但不道歉,反而从车窗伸出头破口大骂:“******,怎么拉的板车?撞死你。”
“你妈的,瞎了眼,撞了我的板车,弄伤了我的手,还骂人?你是不是人啊?”少年气盛的苗伟业转身回应了那司机。
见一个小孩对他不敬,那骄横的司机下车要揍苗伟业,心想,你一个乡下小孩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自认为能开小车就高人一等,哪容得了乡下人顶嘴?苗伟业看那一脸横肉的家伙从车上下来,也顺手从板车上抽出一把铁锹、扎好马步、瞪着眼与他对恃,旁边的苗伟山等一众乡亲也站在苗伟业身边,指责那司机的无礼和蛮横。那家伙一看众怒难犯,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室开车走了。苗伟业心中难平,凭什么一个吉普车司机撞了别人的东西、伤了人,不但不赔礼道歉,还这样蛮横霸道?乡下人就该被踩在脚下任人欺辱吗?气恼和愤怒充值着这个少年的心。要努力读书,要有能力,才不会受人欺辱,才能获得尊严和平等,才可“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小受到的这些教诲又在脑海中萦绕,他咽下了这口气,默默地随大人向凤尾湖工地走去。
工地的住宿和伙房都是用竹子搭建的工棚,外面用油毛毡遮盖。工棚内中间是一条过道,两边是通铺,一个工棚要睡二三十人,男人和女人分开,睡在不同的工棚里。工棚与伙房相隔一百多米远,伙房要靠近水源。早上出工,傍晚收工都由大队支书或民兵连长统一号令。一般是天不亮就起床、出工,太阳升起了吃早餐,正午吃中餐,天黑了收工吃晚餐,然后胡乱洗一把就上床睡觉。所干的活就是从已干涸的湖面担泥土或板车拉泥土上堤坝。一段一段的,都有任务、指标,县里分给各公社,公社分给各大队,大队分给各生产队。隔一阵子公社的推土机将堤坝的泥土推平,来回压实,再堆土再压实,直至认为堤坝的高度可以挡住来年的湖水不致漫过另一面的水田才算合格。
但这样的人为改造大自然,大自然会认可吗?要不认可,它报复起来,凡人就要自食其果了。
天还未亮,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在工棚门口或直接在工棚内床头响起,大队支书在叫起上工了。连续十几天的高强度劳动实在受不了,苗伟业梦见自己与几个小伙伴一起围坐在县城的一家食堂餐桌旁吃红烧肉,正高兴着夹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突然被一阵哨声惊醒,他恨不得将那个刚被公社提拔的“催命无常”一脚踢翻。可恨归恨,床还是得起的,谁也不能例外,除非生病实在起不了床,可没病是装不了病的,被识破,要扣工分,还要站在社员面前接受批斗。苗伟业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不刷牙也不洗脸,一溜烟跑到伙房里躺在柴堆上,想继续做完那个美梦,要将那块刚夹起的红烧肉吃到嘴上咽下肚子里才甘心。没等他进入梦乡,就听到了大队支书的脚步声,他一骨碌又爬起来,顺着伙房边沿,趁着曙光矇眬之际跑回工棚。支书闻声追到工棚,他又跑到伙房,就这样与大队支书来回捉迷藏。看到公社的推土机从伙房旁边经过,他俏俏地跟着推土机踏上后面的踏板搭上一段路,到附近的集市玩了一天。晚上回到工棚,被大队支书骂了一顿。毕竟是个孩子,也就放过了他。
工程快结束了,大队支书发了******,“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大家要吃大力、流大汗,加把劲,大干快上,待工程完工后,我们坐着八个轮子的卡车高奏凯歌还!”
底下的村民小声发笑,“哪有八个轮子的卡车?卡车都是六个轮子,连卡车几个轮子都没搞清楚还当支书呢!”
“我们大队的拖拉机不就是八个轮子的吗?机头四个,拖斗四个。”另一个村民笑着说。
3、惩戒不肖
梁继军的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抱有仇视的心里,因此,对****出身的苗远舟老师很不尊重,经常蔑视和顶撞他。苗伟业决定教训一下这个不懂礼貌、不知好歹的家伙。他趁星期日回家之时,找到同村最要好的三位初中同学苗伟江、苗伟海、苗伟湖,策划好晚自习后在学校后山的橡树林将梁继军揍一顿。
学校围墙后门的山上是整片的橡树林,橡树林里有一条小溪,常年有潺潺流水从上而下穿林而过,溪流旁有一块大青石非常显眼。
苗伟业想:如何将梁继军约出来,又怀疑不到自己头上呢?他想到了自认为的一条妙计,要让梁继军主动出来接受惩罚。
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收发同学的作业本是他的职责,要模仿一个同学的笔迹不就是小菜?他模仿乔翠叶的笔迹写了一张纸条,趁晚饭同学们都离开教室的时间,夹在梁继军放在桌上的晚自习时老师要讲解的语文学习资料的第三十六和三十七页之间。现在形势变了,学生的学习抓得紧了,老师也更加勤奋了,白天要讲课,晚自习也会来讲。
梁继军吃完晚饭,到教室打开语文学习资料,当翻到第三十六页想温习一下一会儿老师要讲解的内容时,一张小纸条映入眼帘,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下晚自习后到后面树林小溪边的大青石旁等我。”落款是:“保密”。这块大青石是后山橡树林里的一个标志,所有的同学都知道,白天不上课时就有同学常在上面或看书或嬉戏。每当橡子成熟时,男女同学相约在课间去林子里捡拾橡子,既可用以调剂口味,又是借机追逐打闹、彼此接触的由头和说辞。
这是乔翠叶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与她的座位在同一排,就隔一条中间过道,平时总是拿眼瞧她写字的样子,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是她的笔迹错不了。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想亲近又不敢,想多看一眼她那好看的眼睛和面庞,又怕她拿眼睛剜她。苗伟业早就注意到了梁继军的这点心思,所以就模仿乔翠叶的笔迹,有意不署名,又让他猜得到是谁写的,增加一点神秘感,万一事情败露也抓不到把柄!
梁继军看到纸条上的内容,脸上火辣辣的,嘭嘭直跳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迅速将纸条揉成砣放到口袋里,心想,乔翠叶平时都不爱搭理他,这会儿怎么主动约他?还要到后山橡树林里,又是晚上,是有事求他?不对,她平时骄傲得像个公主似的,家庭条件又好!是对我提出警告,不要总是偷偷瞄她?也不对,要是那样的话,不必在晚上约他到树林里,她随意拿眼睛剜一下,他就不敢了;是谁做的恶作剧?可明明是她的笔迹!
同学们都进教室了,老师也开始讲课了,他还在想,却总也想不明白。他扫了一眼旁边的乔翠叶,她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又扫了一眼,又扫一眼。她感觉到他怪怪的,头向他歪了歪,嘴巴动了动想问他怎么了?可没好意思开口。他以为是她问他看到纸条没有,这下有底了,心里暖暖的,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约会,还是他心仪已久的梦中女孩主动约的他。这节晚自习课他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心里想的是下课后去小溪边与她说什么话,能不能拉一下她的手,可不可以与她多呆一会儿。
下课的钟声响了,他磨磨蹭蹭没有动身,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表示。她也没有动身,在低头看学习资料,没有向他表示什么的意思。他想,已经表示过了,总不能要她说得太直白吧!她不动身,说明她是让他先走。他又想了一遍,又不好意思问,但不管怎样,去一次后山树林,到纸条上写的小溪边大青石旁等她总错不了。要不是她写的,或者她变卦不去了也没关系,权当是去散散步,那里又没有老虎要吃人,怕什么?这样寻思着,就快快地收拾书本,走出教室从学校大门口出去,悄悄地沿着围墙边的小路向后山走去——学校为学生安全起见,通向山里的后门晚上一般处于闭锁状态。
苗伟业把纸条放到梁继军的书本上夹好后,速度极快地吃完晚饭,早早地来到教室座位上,梁继军比他矮,坐在第二排他前面的一个座位。从梁继军一进教室,苗伟业就对他的一举一动进行观察:他看纸条的慌乱,不断用眼睛扫视乔翠叶的情境,乔翠叶不明就里的一瞥和嘴巴轻轻的蠕动,都一一看在眼里。他断定他已上钩,下课钟声一响就飞快地收拾课本,从学校大门口跑到后山。他与三位初中同学约好,等指认梁继军后,就立即回学生宿舍,下面就是他们的事了。
梁继军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小溪边大青石旁,等待他暗恋的女友,内心像揣个小鹿似的咚咚乱跳。
黑暗中,苗伟业轻声说:“就是他”。
三条黑影向梁继军走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顿拳脚。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末了,听到两句警告:“看你还敢不尊重老师?看你还敢欺侮女同学?”
这两句话是苗伟业叫说的,前面那句是梁继军挨打的原因,可后面那句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就是苗伟业的一箭双雕了,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思,看不惯梁继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样子。
梁继军自恃家境也不错,认为与乔翠叶同属一个阶层家庭的子女,会有共同的思想和理念,总想更近些与乔翠叶交往。他拖着受伤的身心回到宿舍,闷声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那张纸条他不敢确定是乔翠叶写的,没有署名,只是笔迹很像。那打他的人给他留下两句话,细细想来,要说不尊重老师,那只能是那个****老师苗远舟了,但苗远舟敢叫人打他吗?肯定不敢,也不会;要说欺侮女同学,他从没有过,只是喜欢乔翠叶,想与她亲近些,这也不叫欺侮呀!乔翠叶不至于叫人打他吧,他心里有鬼,也不敢去向乔翠叶质证。这些没有证据的事不好乱怀疑人。他要是告诉老师或校长被打之事,校长和老师问起晚自习后不去宿舍睡觉去树林干嘛?他没法回答,也丢不起这个人。他要是回家告诉父母,父亲肯定会到学校兴师问罪,那样搞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他这书还读不读?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只能怪自己平时太张扬,不知道收敛。忍了吧,就当是个教训,好在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不影响学习。第二天,有老师和同学看到他脸上的伤,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4、巧施援手
高中学生一般要求住读,就是家住山下王子镇街道的乔翠叶也住在学校女生宿舍。她的家境在同学中算是上等。她父亲乔洪是镇供销社主任,掌管着全镇两万多人口的商品物质供应,母亲郑柳芬是镇粮管所出纳,哥哥乔林树当兵退伍后就进入供销社,也是供销社职工。她家境优越,从小就衣食无忧,长得又水灵,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同学眼中的白雪公主。
住校学生的粮食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学校配有大甑,不是木头做的那种,而是用红砖混凝土砌起来,像一个水池子,底部一个大铁锅,蒸饭时铁锅放水,上面放透气的木板,每个同学将自己的粮食装在铝制的饭盒里并装适量的水放到大甑内的木板上摞起摆好,上面再用木板盖严实。几百个学生的饭菜用一个这样的大甑就够用了。蒸菜、蒸汤可以用陶罐或玻璃瓶,有些不耐高温的玻璃瓶被蒸炸了那是常事。家庭条件好的就是一日三餐米饭,下饭的菜有干鱼、腊肉什么的,汤类如鸡蛋、海带、猪排骨等。条件差的就只有红薯、干薯、炒面——一顿饭要蒸二三个小时,面条如果不炒拿去蒸的话,出甑就变成面糊了——每天有一餐是米饭,米饭还不能吃饱,一般放二三两米,菜是咸菜、豆腐乳之类——这也不用蒸——汤类如蒸黄豆汤是最常见的了,青菜是很难用这样的大甑蒸的。家庭条件不好不差的就介于二者之间了。到了吃饭时间,大厨师傅将蒸好的所有饭盒、陶罐和玻璃瓶取出,摆放在一溜长长的大案板上,各人去取自己的那份,不好辨认的就在饭盒底部或四壁的某一壁刻上自己的名字,陶罐和玻璃瓶则做上记号,如系一条带子什么的。这样的大甑蒸不熟饭是常有的事,如果这样,这一顿就得挨饿或只能吃那半生半熟的饭菜了。
苗伟业属于家境差的那类,伙食如此,体格好不了,个子不算矮,可“人比黄花瘦”。而乔翠叶就不一样了,家境好,家人宠爱,又正是青春期的女孩,直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副美少女的形象,难怪让梁继军这类少男被一个眼神就给镇住,被一张不辨真假的小纸条就给勾走了。
到了开饭的时间,象往常一样,同学们拿到自己的饭盒后,有的在宿舍内吃,有的在宿舍门前的树荫下,三五成群,互相夹对方的菜吃。男女生宿舍就隔一条青石板路,胆大或不避嫌的男女同学也走到一堆换菜吃。苗伟业在宿舍内吃的时间多,偶尔也出来与同学们一起吃。乔翠叶在宿舍外吃的时间多,她很愿意让同学们分享她的美食。看到不常出来的苗伟业吃半盒饭,就打趣他说,“苗伟业饭量那么小,我赌你吃不了一斤米饭,再加上半斤下饭的排骨海带汤。你要是赢了,一个月的伙食我全包了,想吃什么都可以,要是输了就请我吃一只鸡,敢不敢赌?”
“苗伟业敢不敢赌?”女同学看到乔翠叶向男同学挑战,都纷纷起哄。
“赌了,赌了,苗伟业。”男同学在为苗伟业打气。
苗伟业涨红了脸,望着乔翠叶,看她那副带有挑衅的表情,一股不服输的勇气一下子被激发出来,“那有什么不敢的,赌就赌!”
“好,晚餐换一个大的饭盒,我来装米,排骨、海带也由我来装,讲好了,不许耍赖,全班同学都可作证!”乔翠叶当即回答,并拿出一块钱、半斤肉票给梁继军,让他到镇上买猪排骨去,海带是现成的无需购买。梁继军将吃完饭的空饭盒往旁边同学身上一扔,接过乔翠叶递过来的钱和肉票,屁颠屁颠地跑出校门到山下镇上采购去了。
单调、枯燥、乏味的学生生活,很少有乐趣,大家见一男一女两位同学,一位是学习尖子,一位是校花在一起打赌,有这么一个调笑的机会,都乐坏了。别班的同学听到这边的高声谈笑,不知是什么有趣的事这么高兴,都围拢过来看热闹。那场面就像看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一样刺激,都久久不愿散去,就等下午上完课,晚餐时间到了,再看下半场。
晚餐时间很快就到了,同班的、还有别班的许多同学,都带着自己的饭菜围拢过来看苗伟业与乔翠叶打赌的事。
苗伟业平时吃二三两米饭根本吃不饱,更加上没有什么油水,每天是处于半饥半饱状态。并不是他不想多放些米,只是他还有四个弟妹,都是长身体的年龄,且卖掉了一部分口粮,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他不得不省着点吃。乔翠叶赌他吃一斤米饭,一米七出头的个子,放开量吃,还有排骨海带汤下饭,也没有时间限制,这根本不在话下,不知乔翠叶这个女孩子是不了解一个大男人的饭量,还是以此方式有意关照他?反正他是赢定了。
他当然赢了,乔翠叶输了,可乔翠叶不但不气恼,反而笑嘻嘻地说:“愿赌服输,从现在开始我包了你一个月的伙食。”
他自认为是个大男人,这样的赌局赢得有点不光彩。他拒绝了她的赌注,说:“你请我吃了一顿排骨海带汤泡饭足够了,别的就不要了。”
看着他吃完饭赢了这场赌局的同学不干了,都在一旁起哄,“不能不要!不能不要!”
从第二天开始,乔翠叶就在学校的大甑里蒸两份饭菜,菜是一样的,饭的份量不一样,苗伟业是每餐半斤白大米,她自己只是二两,倒不是为了节约,她是女孩子,确实是饭量小,再加上她的菜油水厚。每到饭点,她叫上苗伟业一起去拿饭。苗伟业委实不好意思,可碍于她的执着和情面,再加上同学们在旁监督,也只好半推半就与乔翠叶一起拿饭、吃饭,并与同学们一起分享。
这种纯真的同学之情,让苗伟业对乔翠叶有了较深入的了解。他原以为那种优越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一定是娇生惯养、小姐脾气和目中无人的。可乔翠叶让他刮目相看,每次吃完饭,她都要接过他的空饭盒,洗干净后再装下一餐的大米,还美其名曰让他做一个月的“少爷”,她给他当一个月的“丫环”。苗伟业投桃报李,也在学习上帮助乔翠叶,让她的学习比以前轻松了许多。
苗伟业一个月的“少爷”做满了,可乔翠叶这个“丫环”还想继续做下去。他死活不让她再给他的饭盒装米,也不让她服务了,但只要她有事让他帮忙,他乐意为她效劳,可除了学习之外,她没有什么事要他效劳的。他不让她服务了,她不好勉强,但奇怪的是他的课桌斗——那种两人一张没有关锁抽屉的课桌——经常发现有熟鸡蛋或咸鸭蛋一类的小食品,他知道是她偷偷放到他的课桌斗的,也不便声张,心里装着感激,也更卖力地帮她学习功课。有一天,他发现课本里夹了一张两元的纸币,这个可不敢收,他也学她的样子,偷偷地放回她的课桌斗里;第二天,他发现课本上夹了一张五元的纸币,他又偷偷地放到她的课桌斗里;第三天,当他打开课本时,发现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可把他吓坏了。十元钱是一个农村劳动力一个月所挣工分的价值。这么大的一笔财富怎么敢收?他也不能再这样偷偷的送来送去了,再这样送下去,说不定她又要加码。他得找她谈谈,当面还给她,并对她表示感谢!
苗伟业约乔翠叶到校门口的橡树侧面,遮住行人视线,涨红了脸,对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钱我不能要,还给你!”说着将十元钱塞到她手上。
乔翠叶将手缩了回去,俏皮地说:“我没给你钱,你还我干什么?”
“不是你还有谁?”他感到诧异。
“那谁知道?不管是谁,给了你,你就收下呗!”她笑语盈盈、若无其事地说。
“那不行,‘无功不受禄’!”他有点急了,从小就有家教,不明不白的钱财不能要。
“就当是谁借给你的,我帮你破案,哪天抓到那个‘案犯’,你再加倍‘惩罚’她,好吧?”她嘻嘻笑着,眼送秋波。
他心中有数、有主意了,也嘻嘻笑着对她说:“要不这样,我就将‘赃物’交到你这个‘警察’手上,哪天破案了,告诉我,我们一起‘惩罚’她。”不等她回过神来,迅速将钱塞到她手上,转身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