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往后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源自遥远西伯利亚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平坦的蒙古高原,肆无忌惮的突破北边境线滚滚地向H市漫来,它们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无微不至,气温一度探及零下三十度,真个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新兵并未因天气变冷而减少训练,反而有所加重,体能训练尤其如此,每周至少跑三个五公里并且必须测试一次。而平常早中晚搞体能的时间里,跑三千米跑两千米冲八百米冲四百米冲百米,蛙跳展腹跳走鸭子步推下车做俯卧撑双腿深蹲等。
这些项目任意组合恣意实施,新兵连虽然也有《训练大纲》,但这《训练大纲》仿佛盲人的眼睛,只作摆设,并无实质用处。新兵搞体能的时间和强度充满了班排长的主观性和随意性。每次搞体能不把新兵折腾得上面呕吐下面抽筋甚至趴地不起就不能算完。
四班晚上熄灯后的体能任务也由原来的三个两百增加到三个五百。有时候阳峰嫌数数过于麻烦,就在每个新兵身下铺上一张干报纸,什么时候滴下来的汗液将报纸完全湿透,什么时候起立。
有好几回,阳峰数数仿佛数羊,倒把自己给催眠了,四班新兵只得老实地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祈祷班长早点醒来……每搞完一次体能,新兵总要长舒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好像又渡过了一劫似的,每晚躺在床上,总会为熬过了一天而倍感荣幸。
四班新兵偶向阳峰苦诉,说自己全身酸痛难忍,上床下楼梯甚至走路都非常困难。阳峰毫不以为然,淡淡地说,痛长肌肉酸长劲,不痛不酸那才******奇怪咧!
有新兵说自己的小腿骨疼痛,每抬一次腿,腿骨关节处都会钻心般的痛。阳峰淡淡地说那是患上骨膜炎了,没啥大不了的,多跑多练几回就好了,并斥责新兵咋那么多毬毛病……万幸阳峰不是医生,否则他准是医德丧失医术低下更兼冷血无情的庸医。
这天上午,王义将二排新兵带到器械场练习器械,各班自行组织实施。练器械又称玩器械,士兵可以在器械上做许多复杂且花样繁多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在玩。早些年,支队要求士兵将单双杠一至八练习都要玩透,近年来只要求玩前三练习,因为器械越玩到后面越具有危险性与观赏性,偏缺少实战性,从而支队不再硬性要求,但也不禁止,后面几练习玩与不玩练与不练,全凭士兵自个的兴趣与爱好。
假使一群老兵来到器械场,往往会发生这样一幕:冲在最前面的老兵甲迫不及待地率先上了杠,然后回头对其他战友道:“都看好喽!让老子来教教你们如何玩器械。”
“快他妈滚下来吧!还是老子来给你们表演几个高难度动作吧!”跟在后边的老兵乙说话间也上了杠。
“行了,都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你们玩的都是老子玩剩下的,老子要么不玩,要玩就玩最后一练习。”老兵丙摩拳擦掌装模作样道。
“啥?最后一练习?最后一练习是个啥?”所有人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了吧!孤陋寡闻了吧!最后一练习当然叫做——杠毁人亡——”老兵丁拖着长长的尾音打趣道,边说还边拉扯着老兵丙的手:“来!你给大伙表演表演,甭小气,让我们见识见识,啥叫着杠毁人亡——”
“哈哈哈!应当表演一个,让我们大伙开开眼界……”所有人大笑着跑过来辅助老兵丙上杠。
“去你大爷的——”老兵丙只得耍赖,挣扎着要逃跑。大家打闹玩乐一回,然后各玩各的。
方原对器械并不陌生,这项运动是他学生时代唯一主动练习过的。课余偶得空闲,他都会独自跑去器械场,静静地拉几个单杠或撑几个双杠。不曾想,这个无心插的柳条居然成了荫,现在刚好能够派上用场。
二排新兵首次器械摸底,成绩十分不理想,多数新兵单杠一练习只能做两到三个,有些新兵甚至连一个都完不成,只能吊在杠上“荡秋千”。而双杠也好不到哪里去,新兵里有能够撑上五六个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方原的表现让阳峰倍感意外,单杠一练习他做了二十三个,而双杠一练习却是稳稳地撑了近四十个。
阳峰又惊又喜,笑呵呵地跑去向排长汇报。还隔着一段距离,他竟喊开了:“王排——王排!靠!我们班有个新兵器械还不错,刚才做了好几十个咧!不赖吧?”
“真的?”王义都有些惊讶。
“那可不!”
“太他妈好了,真是想啥来啥,那啥,前几天一排跟咱们比四百米接力,他们输了还不服气,刚才一排长还牛哄哄地向我挑衅,说要比器械,他们排好像有个新兵以前在体校待过,器械好像能来两下子,******,比就比,谁怕谁呀!我现在就找他去……”王义说完,双手正了正棉帽子,昂首阔步的走了。
时隔多年,方原依然能清晰记忆起那天器械比赛时的情形,当时发生的一切新鲜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昔,它那样让人难以忘却…….
一排的那个曾经的体校生很可惜是个矮个子。假如他的个子再高些,或许更能符合体校生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方原一度疑心他在体校时是专门练习举重。
两个排的新兵对立于器械两边,楚汉线才定,比赛就开始了。一排长任权盛气凌人,为了一雪前耻,他信心满满地让体校生率先上阵。先比双杠,体校生欣然上杠,稍作停顿,便一二三四地重复起来……
然而单双杠一练习比赛,拼的是双方选手的蛮力气,没什么技术技巧可言,先发未必制人,后发也未必被人制。相反,先上阵的首先暴露了自己的成绩,倒为后上阵者提供了参考,这样,后者反而容易掌握比赛主动权。如果两位选手实力相当,那么后者赢定了,聪明的一排长居然没有想到这茬,或者想到了也不以为然。
体校生一口气撑了三十六个便做不动了,他没有过多的考虑,几乎没有停顿片刻就爽快地下了杠。显然,他没有出尽全力。玩过器械的都知道,当感觉做不动的时候,再咬咬牙狠狠劲,再坚持坚持,往往可以多做几个。这也是班长常常逼迫新兵的主要原因。然而体校生没有这样做,也许,是他过于自信了。
轮到方原,他以做三十六个为目标,一口气就完成了,只是他没有着急下杠,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坚持着。他往后每再多做一个,二排新兵的呼喊声与加油声就越高过一阵,排长王义更是兴奋不已,他舞动着双臂移步至方原的侧前方:“坚持住,方原,今天没给老子做够四十个,就别******给老子下杠……”
方原艰难受命,他利用停顿的时间调整了一下姿势,缓了缓,用尽全力战战兢兢地做满了四十个。正当他打算下杠时,王义又鼓励他继续做,这种鼓励是没有尽头的。方原顾及不了那么多,双手一软,身子慌忙往后一跃,利索地下了杠。二排的新兵像待自己英雄似的紧围过来,七手八脚地给方原捶背按摩甩手捏胳膊……
一排长面带怒色又不便即刻发作,他及时总结经验亡羊补牢。然而他们终究已经输了一场了,士气早被二排盖了下去,但他们绝不会放弃,未到最后关头,输赢还在未定之天。
比赛单杠一练习,照例还是体校生先上,也许是疲劳尚未完全得到缓解,或者是因为已经输了一场而胆怯,他做到二十个的时候就明显体力不支了。这次他吸取了经验,没有马上下杠,而是每做完一个便静吊一会儿杠,酝酿一小会儿再做,断断续续,他做满了二十四个才下的杠。
这无疑给方原增添了压力,尽管他已经赢了一场了,但还是紧张得捏了一把汗。方原前二十个做得还算比较顺畅,但往后每多做一个就越发吃力,身子也开始不受制地前后摆动,双手不断地改变握姿,终于断续而艰难地做完了二十三个。这时,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做得动了,因为此刻两条胳膊酸痛难忍,手掌也被冻麻木了,并且正在缓缓下滑…….
但无论如何,单杠不能输。方原这样想的同时再度恨恨劲,努力调动此刻能用得上的每一块肌肉,零零碎碎拼出了一口吃奶的力气,极度艰难地做完了第二十四个。
照规矩,方原已经赢了,但排长王义还在一旁态度坚决地鼓励他鼓舞他,甚至不惜许诺:“稳住喽,我们单杠也一定要赢了一排,你只要再做一个,今天下午我们全排免跑五公里……”
排长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二排新兵轰动,士气一度高涨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加油加油,方原,二排的弟兄们全看你的了。”
“原子,再咬咬牙狠狠劲,就差一个咱们就灭了一排了。”
“坚持住,方原,你可以的,一定行的。”
“…….”
此刻的加油声呼喊声叫嚷声几乎让整个训练场上的官兵为之侧目,这种场面是非常令人感动与激动的。
方原明显感到这种气氛带给自己的力量,暗想自己如果未能完成,那自己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深负众望的软包。然而此刻的他是极艰难的,手掌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双臂的肌肉酸痛得仿佛即将被撕裂,全身再挤不出一丝的力气。
他多么想就此下杠呵!但不能,同排战友虽然士气高涨激情万丈,却不能给自己一丁点实质帮助。或许人生本就如此,人生无论多艰难多痛苦,都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去面对去承受去受煎熬。旁人不向你泼冷水不说风凉话,而是给你掌声和鼓励,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恩惠与赏赐了…….
方原紧吸几口气,全身肌肉顷刻紧绷,眼睛一闭,竭尽全力猛然拉杠,双腿也违规地猛蹬,真可谓手脚并用作最后一搏……下巴尚未过杠,他就掉了下来,双腿才着地就被战友们扶住并抬了起来:“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
一排的新兵慌忙分辩反驳,说最后一个蹬腿了并且下巴没有过杠,不能算数。但此刻这样的分辩与反驳是苍白无力的,因为话语权从来都是被胜利者操控着,失败者只有听话的份儿。旁人只关心哪方胜利,至于如何胜利已经很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