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正朝我跑来,挟带着一股阴风。天太黑,他没来得及把我看清,差点撞在我身上。情急之下,我举起死狗照那人面门砸去,砸得他一串趔趄。我不失时机将他扑倒在地上,再摸摸自己的腰,手铐没有带,警棍只能揍人不能捆人。我想剥下他的皮带捆他手,但这人外裤没穿,只有里裤。
同时,符启明拽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女人过来,他剥下自己的皮带捆人,其操作过程类似打领带。符启明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反捆那人,同时跟我说:“老嫖客一个。”
老嫖客缩在地上不肯起来,符启明就在他尾骶上踢了两下。他那天穿尖头皮鞋,这时候最是用得着。老嫖客冷哼几声站了起来,抱着屁股踉跄着往前走。
“放下来,看你这副样子,当嫖客还怕挨踢。怕疼你回家日老婆嘛。”符启明又冲我说,“你还背着死狗搞屁啊,让他背。”
老嫖客把死狗一扛,说:“哎哟,年轻人,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让我干苦力?”
“扛不动狗,你却干得动年轻女人,什么道理?”符启明喝了老头一声,那妹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符启明不得不严肃地说:“还有你,怎么没皮没脸?”
“哎呀大哥,都是讨生活嘛。”
我们把两人带到所里,值班的老朱一看那个嫖客满脸是血,就嗔怪我们说:“怎么搞的嘛,打人都不会打,满脸是血好看啊?”
我就说:“是死狗身上的血,狗血。”
“怪不得腥得有点邪。”老朱问,“死狗呢?”
符启明嘻嘻一笑,说:“都不忙走,等一会儿请大伙一起吃狗肉,炖半条,烤半条。”
“烤狗肉?没听说过。”陈二刚好跨进来。他是所里资深光棍,却不惹女人,晚上也不打牌,一有空就来所里泡着,派出所仿佛被他当成了夜总会。
“炖狗肉滋阴壮阳,烤的狗肉更厉害,小心等会儿你也和这老头一样,管不住自己哟。”符启明头回见到陈二,依然自来熟地开句玩笑。他说完就揪着老头去讯问,没看陈二什么脸色。若他对陈二稍有一些了解,这种话断然说不出来。
“这小子刚来?”陈二看看我,眉头皱起,又说,“刚来就敢这么油?”
被灯泡子一照,那嫖客越发显得老。他心酸地哭泣着,他的声音像是被开水烫过,听着瘆人。符启明不得不制止:“老没脸皮的,哭自己的丧啊?不准哭!”
“那你放了我!”老头哭声霎时间顿住,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符启明看看他又看看我,我俩在老头哭声中朗笑起来。
老嫖客自诉,身上只一百多块钱,给了妹子就没法开房了。他竟然还嫌弃妹子的房间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就把妹子带到农贸市场里面搞。他很合作,把他儿子的电话抄给了我们。我打电话过去,要他儿子来领人。
符启明把死狗拿去夜市摊子,找人料理。走出去就有个夜市,在四桥被封闭的那一半里面。那一段老是被封闭着,于是有人晚上进到里面支起摊子卖铁板烧、麻辣烫、烤串、烤麦肠、生煎、鸭霸王……一开始我们所里也去清场子,跟他们说,这是危桥,不是做生意的地方。但桥上的夜市久禁不绝,像脚气一样,一抹药就消停几天,几天后又隐隐约约发作。久而久之工商局也收税了,环卫所也收卫生费了。这桥上夜市就这么固定了下来,生意不错。
我回到值班室,见符启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正苦口婆心地跟老嫖客说:“怎么讲你才好?你关着门搞这种事,声音弄得像打雷我也不抓你,偏偏到外头搞,逞什么能啊?”符启明说着话又去到卫生间扯来一把纸,把老头的眼泪鼻涕擦去。他甩开老头,把那妹子拉到值班室的另一头。符启明和她扯着闲淡,还发烟。妹子也抽,很快和符启明搞得像是老熟人。妹子抱怨说自己干这个很辛苦,钱越来越难找,现在的嫖客个个喜欢讲价。干这行的妹子多了,价钱不涨反跌,而别的东西却一个劲往上蹿价钱。比如一碗猪脚米粉,上个月四块钱能有油汪汪一碗,这个月就加到五块,盖码还减分量。
符启明一手攀着她的肩,安慰她说:“你别说了,我们比你们还不如。你们小费全拿,台费另算,我们呢?罚上来的款只提15%,真他妈黑。有时候我都想是个女人,没钱的时候两脚一掰,钱就闻着味道往我身上钻。”
“大哥,你真会骂人。”妹子被符启明逗得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要是拿我们跟她对比一下,不难发现两者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她们利用娱乐城卖自己的肉,因为私自在马路上营业容易被抓。同样,我们挂靠在派出所才可以出去抓人、罚款。她们是“鸡”,我们是“狗”。有时候我想,她们把老板亲切地叫作妈咪,那我们是不是要把干警叫作呆爹?
这些爹可不呆。
老头的儿子从夜色中钻进来。这家伙不该穿一身名牌西服,进来就给每人发一包王芙。符启明跟我嘀咕说,想都不要想,这老嫖客决不打折。我就跟那人说:“你老子这次性质特别恶劣,竟然就在马路边上搞事了,所以要罚款五千。”名牌西服想把价格压低一点,符启明拢过来,义正词严的几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乖乖交足罚款。
快十二点,夜市摊老板跑来说狗肉已经弄好了,喷香的哟。符启明请在场的人去吃狗肉。这会儿他已经和那个妹子聊得像一对老熟人了。陈二坐那里,盯着符启明冷冷地看。符启明察觉到了也不在乎,有了观众他更来劲。那妹子姓苏,他一口一个小苏地叫着,很亲昵。他想把苏妹子也叫去一起吃狗肉,老朱就说:“小符,这么搞显然是不太好,你刚来,要注意影响嘛。”符启明只好作罢。
小苏早就被放了,没有马上走。我们在桥上吃狗肉时,符启明把她送到桥的那一头,搞得像依依惜别。小苏走时,符启明在她臀部拍了一巴掌。她浑身借势泛起水浪。我吃进嘴的狗肉全喷了。
3.鬼才
那晚上打狗抓嫖,对符启明来说应该算不得本事。吃饭的本事,哪值得多提?虽不值多提,但抓人这活也不好干,生手熟手差距巨大。同样是抓人,抓嫖算是干轻活,掐准时机冲进去,床上光丢丢的男女大都瑟缩不动,手到擒来。说起来丑人,有一次宽哥和连宝抓嫖,撞到一条狠角色。两人揿开电门,挥动警棍一齐上,嫖客随手抄起一个衣架就把宽哥的警棍磕飞了,凌空抓起那根警棍顺势把连宝电倒在地。打架没打赢,两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对方穿好衣裤,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符启明晚上邀我出去跑外围,我也乐意带着他熟悉环境。不必言明,我俩已经成为新的搭档。伍能升有几次邀我晚上去猴托,我都拒绝,说没空。电话里,他就有怨气:“怎么没空?没听说升你当领导嘛。”
“呃,我晚上要看书,小活就不干了。”
“你是想考所里的编吧?”伍能升就笑我,仿佛考编是一件丑事。我也不隐瞒,说:“你一直考不上,衰人一个,不要拖我一块倒霉!”
七桥过去,右拐五里,那片小山包被开发成陵园。因在我们所管片之内,陵园动工以后就和所领导关系处得不错,江西来的邱老板时常请领导吃饭喝酒,多喝几顿,喝到称兄道弟捶胸脯骂娘的份上。陵园经过一年多的筹建,马上要正式对外发售,即将迎来第一批“住户”。陵园的开业典礼定好了日期,邱老板给刘所下请帖。刘所是个重感情的人,邱老板一向客气,趁这时机他想送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送什么好?光花钱不行,邱老板不缺这个,开业以后死人们会源源不断给他带来财富。刘所想来想去,决定买老椿木板刻一副对联送过去,这东西可以挂在陵园入口的牌坊上面,来来往往每天看得见。周一例会的时候,他把这个意思讲出来,号召全所同志群策群力,想出一副对联。会上鸦寂一片,没人应声。所里一帮兄弟,吃肉喝酒泡妹子个个都有两手,但要从中找出一个秀才,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刘所性急,一旦有了想法马上就要拿出东西,冲着所里几个写材料的家伙吼:“马上给我想,想不出你们马上到网上搜嘛。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狗屁材料都他妈这么拼凑出来的。”
那几个家伙赶紧在会议室里上起网页,百度的百度,搜狗的搜狗。但关键词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刘所眼一翻,吼道,“死人、陵园、对联、吉祥话!”
这几个矛盾重重关键词键入,回车,电脑都被搞得神经错乱,一同发出运转不良的嗡鸣。那几个兄弟硬起皮头搞了半个钟头,把电脑敲得死了几回机,对联还是拿不出来。刘所都懒得骂人了,这时他忽然想到符启明。“那个刚来的符启明呢?我记得他爱讲四言八句。”
周一的例会,都是干警们的事,辅警和巡逻员除非被点到名字,才有资格去会议室占一个位子。“我去叫他。”有人赶紧应声,往外面走。
符启明进来的时候点头哈腰,有点受宠若惊。刘所就把自己的意思讲给他听,问他能不能搞出一副对联。符启明四下里看看,谦虚地说:“哪位兄弟有好对联?我哪敢献丑?”
“哪来这么多屁话,别狗肉端不上正席啊。”刘所在符启明肩膀上敲了一掌,“这帮饭桶想得出来,我急着叫你干什么?”
“好吧,拿纸笔来!”符启明就挽袖子。
“好的,你办事,我放心!”
纸笔铺开,符启明用魏碑体在上面写了副联。大半个所的人都围着他看,像是等着看他玩把戏。他运笔一点不抖,笔一落大家就叫好。有兄弟问写的是什么,刘所就念起来:“到日仙尘同寂寂,坐来云我共悠悠。好!你写的?”
“不是。黄景仁,清朝的诗人。”
刘所竖起拇指:“鼓掌!”
这副对联请人刻在老椿木板子上,上了漆,字绿背黑,扎上白绸送给邱老板。邱老板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现在讲究文化,陵园也要搞搞文化,死人住进去觉得有档次,死得其所。
邱老板跑来所里,把符启明手书的底联要了去,请吴老板雕刻在牌坊石柱上,永久屹立在陵园入口处。邱老板还跟刘所说:“你送的这两块椿木板子我也不会浪费,我带到老家去,挂在老屋正堂上,每天看它几眼。”刘所说好,回头把邱老板的夸奖告诉符启明,并说:“你看你看,你有这本事,以后我再推销几手,你就可以卖钱了。”
符启明眉头又是一皱,说:“这联当不得中堂。”
“你管那么多,他想挂在卧室都由他。而且……”刘所语重心长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清朝人写的,就是你写的。就是你,知道吗?”
陵园开园那天,邱老板把场面搞得很大,把城南广场包下来半天搞活动。我们全所出动,制服笔挺,负责维持治安。挨到午饭的时候,邱老板拎着酒瓶走到我们这一桌要敬酒,刘所一脸酡色,微笑着陪在邱老板身旁。邱老板问:“谁是符启明符老师?”
“不敢不敢!”符启明赶紧走上前来,恭敬地站在邱老板面前,“叫我小符就行!”
“不,我要叫你符老师。你有才,写得好。”
“哪有哪有,是邱老板地方选得好,那是一片福地,不发财才怪!”
“不和你讲客气话,冲你这副宝联,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你先说,你收不收?”邱老板喝得舌头都踉跄,刘所在一旁用眼神示意符启明赶紧答应。
“既然邱老板开了金口,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你看你看!你手底下一大帮卵崽,几时才能出这么一个……公安才子啊。”邱老板手指符启明,脸扭向刘所,又拍拍自己脑门,说,“差点忘了,我要给你什么来着?对了,我要给你一个穴位……”
“穴位?哪个穴位?”兄弟们都喝了不少,一时反应不来。
“正儿八经,穴位。我们陵园VIP专区穴位,符老师任意选一个,我绝不开玩笑!我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我心里最崇拜文化人。”
什么东西都可以当成礼送,大家也见怪不怪,送丧葬穴位这事还头一遭听说,而且言之凿凿,谁说邱老板在开玩笑?大家突然不吭声,看符启明脸上什么反应。符启明勾着头慢慢地啜酒,抬起头说:“那就谢啦。邱老板要找有文化的崇拜,实在找不到人,要捉着我顶事,我也只好硬起皮头顶一顶。”
回到所里,大家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议论这邱老板怎么搞的。符启明还蛮年轻,二十几岁,得了这么个东西。符启明还是笑,说:“有什么关系?在我们那里,小孩十几岁就置了棺木的也有。退一步讲,也不一定是我用嘛,一转手,那就是钱!你们亲戚朋友要是看得上,我打折出让;你们本人要是看得上,折上折!”
这一手,符启明好歹是赚了,一副对联写下来,抵得上抓几十个嫖客。这事肯定会像老厕所里枪打不穿的陈粪一样,成为洛井派出所保留段子之一。“鬼才”这绰号是老彭取的,本来叫“鬼财”,是说他给鬼写了一副对联,发了一笔财。
4.智多星有用
和符启明做了邻居,好也不好。他这人满肚皮古怪的问题,等着考我。那晚也一样,他走进我房里,若有所思,没头没脑就问:“丁兄,知道我们辅警还有巡逻员,为什么个个凶煞,个个满口脏话?”
我摇头,说所里哪个不说脏话?不凶煞,说话不带脏字,讯问时怎么唬人?难道我们跟那些用手铐铐来的人说:“您好,请问您今天为什么要嫖娼?”“您好,您进屋撬窃,您的爱人有没有在外面把风?”
他点点头,跟我说:“知道我们这一行,古代叫什么?倡优皂吏,我们就是这个皂吏,小小的衙役、狱卒,不是官。不要以为吏就是官,不是。皂吏既然和倡优——也就是戏子、婊子摆在一起说,能是官吗?而且,皂吏是永远不能当官的,永远要处在底层……为什么?”他总是停下来考我,用发问启开后面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