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左道封闭
那天外面下雨,别的人都挤进备勤室架子床上睡觉,只有我在值班室守着电视。当天电视里是NBA的现场。一个黑家伙忽然一蹦老高,身体先拉成反弓形,接着又向前拉成正弓形,球眼看要扣进筐里。NBA,果然牛逼啊……我等着啪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光哥突然摁了另一个台。
这龟儿子哪时拱进来的?我只有在心里嘀咕一句。
光哥是所里专聘司机,敢跟我抢台。干警手里有枪,他手里有一辆车,我们手里只有警棍和手铐。这么一比,他自我感觉更NBA。他喜欢看《春光灿烂猪八戒》。外面在下雨,我只有待在房间看那头史上最恶心的猪八戒。如果我是孙悟空,会把这二呆子当妖孽一棒子敲死,免得他到处搞女人,生下一大群不人不猪的东西祸害人间。
电视里,猪八戒又在泡妞,光哥哧哧地笑,我脑袋倏忽肿大。桌上电话铃响了。电话在光哥那边,他只消抬抬手就能拿起话筒,但他装作没听见。我绕到他身后去接电话。“你好,这是洛井派出所,请问有什么需要?”
“你们所在哪个地方?”打电话那个人说,“我是新来的,找不到地方。”
“洛溪四桥后面,过了四桥,左边就是。”
那个人又问:“四桥是哪座桥?”
“就是‘左道封闭’。”
“呃,知道的。”那个人挂了电话。
我踱到窗前看向外边,目光穿过雨雾,看见“左道封闭”那块牌子远远地立在桥头。洛溪江上大大小小的桥实在太多,若无标志性物件,四号桥没法和别的桥区分开。但要说“左道封闭”,佴城人都知道是这里。去年有个人寄个包裹给所里干警老彭,忘了洛井这地名,遂写“左道封闭派出所”,邮差准确地把包裹投递到值班室。洛溪四桥刚建好时,就说一侧的桥基有问题。如果要修理,必须把整桥拆除重建。所以公路局的人把桥的一半用障碍架封闭起来,桥基的问题留待条件成熟时处理。封桥那天公路局的人疏忽了,找来两块牌子写的都是“左道封闭”。从我们所这一侧看去,桥上被封的应该是右道。牌子一直没有被换,若干年下来,“左道封闭”成了更广为人知的地名。
值班室的门被一个人推开。他冲我说:“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吧?”我嗯一声。来人个不高,身体相当板实。他问:“所长在吗?市局要我今天来报到。”
光哥忽然搭话说:“所长不一定来。所长不是说来就来。”
“所长这么牛啊?”
“跟所长没关系,所长的车怕水淋。”我这么回答。
来人笑了。我看见他暴露出一槽好牙。在派出所,我几乎没见过好牙,丑的倒是应有尽有,一个个还成天吧唧吧唧嚼槟榔,搞得牙医出身的刘队老想重操旧业,撑开一张张臭嘴然后用大钳在里面一通猛捣。我问他:“以前也是干辅警的?”
他答说是,原来在葫芦嘴镇派出所,打错了人,所以不能再在那边待。又问他在那边干了几年,他举起一个巴掌,想想又把拇指屈起来。
“四年?”我有些惋惜地说,“你建的那套人际网络算是浪费了。”
“事在人为,什么时候也不为迟。”他还是蛮乐观,又说,“我叫符启明。你呢?”
“丁一腾。”
“喏,我两个是蛮有缘分的。”
我点点头,这缘分真是和尚头上爬狗虱,明摆着。
他说话时脸上老是凝结着笑容,强调自己喜欢当辅警,但我估计他只是个巡逻员。辅警是派出所直接雇来的,巡逻员在居委会发工资。一旦惹出什么事情,能够拿巡逻员替罪,派出所就不会让辅警出面。在所里待了两年,我才慢慢搞清这些规则。这个基层派出所,人不多,但地位分层十分明晰。四十多个人可以划分八九个层次,高低依次为所长、教导员、副所、几大家(队长)、干警、司机、辅警、炊事员,最后才是巡逻员。这个秩序千万不能搞乱,大家心里都有个准谱。譬如,我们所请来的那炊事员小马屁股很大,谁都忍不住拍那个年轻炊事员的屁股,你一拍他就掉过头来,眨巴着眼,受宠若惊的样子。唯独巡逻员不行。如果巡逻员拍小马的大屁股,他就敢开小灶给巡逻员专炒一盘,往菜里吐唾沫——啐一口痰也说不定。他善于翻炒得了无痕迹。
刘所和童副所从楼上下来。刘所喷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光哥赶紧将遥控器双手奉上。刘所喜欢听歌,那歌手长得不如实力派,唱功又不如偶像派,真不知是怎么混出来的,难得还有刘所这号老粉条。
“刘所!”那歌手终于从荧屏消失之后,符启明不失时机走过去递烟,并凑火上去,又说,“我就是从葫芦嘴过来投奔你的。贾所给你打过电话了吧?”
“投奔?呵呵哈哈。水泊梁山看多了吧?我这个庙小哦,好汉收不起,好孩子我要。”
“什么年代都一样,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风雷激。”
“你还通个四言八句,看样子是读书不少。老贾电话里说了的,你是他手底下一个顶好用的角色,什么事情一说就能明白,举一反三。要不是出了事,他还舍不得放你走咧。”
“那是贾所长抬爱。”
“抬爱?嗯,有文化。我喜欢有文化的人。你好像不是警校出来的?”
他点点头,说正在佴城电大司法分校里搞大专文凭,虽然没有刑侦科目,但他自己也在看这方面的书,每天晚上看得津津有味,兴奋不已,浑不知月上中天,更不觉东方既白。
刘所说:“看什么看?用不着看。破案就像打牌和拔牙一样,都是无师自通,哪有几个是从学校里学来的?”这倒是刘所一贯的看法,我们每个人刚来时都被他灌输过。他提醒警校毕业生不要以专业人士自居,也提醒非专业过来的不要气馁。有一次,刘所在周一例会上无边瞎扯时,公然剽窃邓爷爷,放出一句“不管黑猫白猫,能破案就是福尔摩斯”。讲完觉得这句话有点像名人名言,于是大手一挥,对记录员说,“喏,都记下来!”
符启明凑近了又说:“刘所也不是一毕业就搞警察的吧?”
“又被你说对了。刑侦那一套,不要往我身上来哦?你猜猜我以前是搞什么的?”
“我猜你是当医生的。”
“哦,你这个家伙。”刘所忽然把脸转向光哥,跟他说,“你看,你要是有人家这种眼力,就用不着一辈子当司机了。人哪,要有上进心。”
符启明后来跟我说,哪有用拔牙打比方的?我不好意思猜刘所以前是拔牙的,就说他是医生。我告诉他,刘所也是半道出家当了警察。以前他干牙医时我就认识他,他帮我拔过牙的,拔了一颗,旁边两颗马上迎风摆柳似的松动起来,不敢再拔,他拔牙像倒多米诺骨牌。
此时,刘所吩咐:“你刚来,小丁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去厨房报个到,跟小马打个招呼。吃饭用不着买饭票,月底一起扣。还有,找地方住下没有?四楼有单间,你可以搬东西过来住,钥匙在杨会计那里。”
“好的,我明天搬东西过来。”
2.打野食
雨转眼间收住,天光顿开。我带着他去看厨房。从值班室后门走出,有一块草坪,两个篮球场,一个篮球场用来停车。厨房在西北角,我俩往那边去,刚走到草坪中间,他鼻头就耸了几下,问我什么味儿。
我指了指厨房一侧。
“那是什么?”他还没闻出来。
那是所里最古老的建筑,平楼砖房,瓦顶开着一溜气窗。那是老式蹲坑厕所,据说里面经年的陈粪,干结板滞,一层层淤积起来,枪都打不穿。我刚来时,是老彭带我熟悉环境,厕所也是环境的一部分,他跟我就这么介绍。我当时收不住嘴,问他:“哦,那一枪是谁打的?”老彭看着我呵呵地笑起来。那以后,所里的人再跟新人介绍起那个厕所,说到打枪,便会连带地说,小丁还问是谁打的枪哩!所里头的掌故可能正是这样,听着好笑,一不小心自己却成为掌故中新的主角。
“厨房怎么能和厕所搞在一起?我请你到外面吃。”符启明皱了皱眉头,又说,“食堂的饭,你还没吃腻啊?我今天刚来,认识你是缘分,晚上去喝一点。”
“不请刘所?”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领导了不起啊。我钱虽然不多,但请兄弟才痛快。兄弟!”他在我肩头热切地拍一掌。我知道他只不过是自来熟的性情,果子催熟得太快硬着心,人熟得太快也只是一种客套。他又说,“我刚来,这里面什么人什么脾性我也搞不清楚。你觉得还有哪些兄弟够意思,等下一块叫来吃饭。你引见引见,我也认识认识。”
“今天太突然,过两天,不急。要不,你就请一顿宵夜吧,宵夜一吃,想扯多久就扯多久,人熟悉起来也快一点。”
他点点头:“去哪宵夜合适?”
我手一指:“还能去哪?就在桥上啊。我们所里人宵夜全都是去那里。”
“兄弟,那就改天。我先去把东西取来,明天就住进所里。你住哪里?”
“你隔壁。”
第二天晚饭过了,他卷着铺盖卷来到所里,搬到404。四楼全是单身宿舍,有五套,只住了我和连宝,剩三套。单身宿舍都很简单,一架床,一套淘汰的办公桌椅,一架文件柜。我那间房,刘所住过,童副所也住过,历史悠久,传承有序。老彭爱到我房间里抽烟扯淡,骂骂领导,坐在床沿就止不住感叹,当年泡妹子,带到这里过夜,床响得虎虎生风,让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又给床钉了一只脚。我帮着符启明搞一搞卫生。房间只十来个平方,他嫌床摇得响,听着烦躁。我建议,是不是再钉一条木脚?以前的单身汉,嫌床摇晃就加木脚。
“不了不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他说,“反正,我又不会带妹子来这里搞。”
我不知道床有几条腿和“抽刀断水水更流”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一切忙妥,天色还早。这天夜色晴朗,月亮蹭出来,房间里稍有点闷。
符启明忽然问我:“今天放不放狗?”
“不放,只能跑外围,打野食。”
我们相顾而笑。看来,葫芦嘴派出所的行话和这里是相通的,我们交流无碍。其实,刚来时我受不了“放狗”这个说法,因为我们就是所谓的“狗”。比如嫖和赌这种事,每个地界每一天都在发生,我们把抓这些叫抓情况。情况是不是天天抓?抓得严了,这一片的治安是搞好了,但这叫“给别的片区增加治安负担”。赌牌的人不会因为罚他几次就洗手不干;嫖哥不会因为关他几天就挥刀自宫。他们会流窜到别的宽松片区,该怎么撒欢照样撒欢。所以,情况不能天天抓,有时候还得“封山育林,封地蓄草”,让“情况”好好发育一阵。
可以放肆“抓情况”的夜晚,就叫“放狗”。干警都是国家干部,公务员编制,有身份的人,不屑于干这种体力活。“放狗”之夜,是我们辅警、巡逻员四面出击,把人逮到所里,视具体情况定个价码,让这些倒霉的家伙交钱滚蛋。罚没的款项,85%上交,余下归己,按劳计酬,多劳多得。要是没有这一条款,我们是没法活下去的。辅警的底薪非常可怜,香港回归时才四百二,澳门回归时涨到五百五。
每抓到一个嫖客,能罚两千到五千,可以讨价还价。一个月抓到三个,我们手头才能稍显宽松。有时候,抓到所里某兄弟的熟人,辗转着把关系一扯,罚不到款,也要放人,懂事的会请我们好好撮上一顿。每月有那么四五个夜晚,所领导下令“放狗”。多被“放”出去几回,我也真觉得自己像条狗,真想撇开四肢往前奔突,真想用獠牙咬人。
符启明住进来这夜晚不是“放狗”的日子,不能去宾馆酒店里抓人,不能抄人家牌桌子,只能魂一样在区域内游荡,运气好的话能碰到点意外的情况。这叫“打野食”。
符启明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陪他走一走。天刚黑,我陪着他头一次走在洛井一条荒僻的街上,看见一只狗在啃泥。路灯一些微光铺在狗身上,狗瘸了一条腿。符启明悄悄问我:“现在还是不是吃狗肉的时候?”我说:“天还不是太热,再过几天,吃狗肉就不合适了。”刚说完,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好!”我扭头看,符启明已经见不着人了。
两三分钟后,当我再见到他,他手里已多了一条死狗。他摸着死狗得意地告诉我:“竟有点肥。”
回所里的路上,迎面走来七个人。当我们擦肩而过,一辆车晃着灯驶过身旁。那七个人的脸正好排成一排,被车灯晃亮。我和符启明继续往前走,过一会儿他才说:“刚才那七个崽子,五个是粉哥。”干这一行久了,有些人会一眼辨认出吸粉打针的人,这需要一定的天赋,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们辅警和巡逻员要干的事不是抓粉哥,粉哥抓住了强制戒毒,不能罚款,这对我们来说没用。我们感兴趣的是吸K粉的,吃摇头丸的,把车开到马路弯子里偷情的,当然还有鸭哥。我们最喜欢抓鸭哥,抓嫖却提不起神。究其原因,嫖鸡已然成为大众消费,而女人找鸭哥,眼下尚属奢侈消费。佴城找鸭的女款婆并不多,一旦捉住,从款婆身上罚下两三万不是难事。相对于男人,女人还是更要脸,何况是有钱有地位的女人。很多鸭哥都是佴城大学艺术系和体育系学生崽的勤工俭学举措,大学生嘛,钱总是不够用。当鸭哥比搞家教来钱快。
晚上如此静寂,我跟符启明走到城南农贸市场一带。这市场位于城郊,主要是供四乡八村的人五天一次赶集的,不逢集时冷冷清清,鬼打得死人。正走着,符启明听见异常的声音,我也隐约听见了,想听个仔细,他已把狗抛给我,抄着警棍再次钻入黑暗深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符启明这家伙,他有着狗一样的嗅觉和听觉,很快就刨到声源所在地。里面竟然藏着一男一女。
符启明冲我高叫:“兄弟,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