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头疼脑热,王小明硬是在那少年激动的大吼和龙三几声冷笑之中,听懂了个事情大概,也理清了昏迷之时所发生的事情。
他倒懂得先公后私,先问得当下处境,此落脚处离洛阳远近如何。那女孩始终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说话,那少年则不熟悉,还是龙三抛了块碎银子,令这少年出去跑了一趟,才得知此处叫做白元洼,没出北安府地界,位洛阳西南。若无车马,尚需数日脚程方可到达。
白元洼这地方非村非镇,没什么本地百姓,只有一个荒废的院子,被附近乞丐无赖占得一间不剩。王小明与龙三此刻养伤待的柴房,本来是这几个孩子落脚之处。
问到这儿时,王小明本想追问这俩个孩子为何流落至此,可是看了眼孩子身上血衣,怕让他们想起什么伤心事,便硬生生住了嘴。只问出那小女孩便叫球球,那不认路的少年小名唤作雨生,两人兄妹相称,也不知是不是血亲。除了这两兄妹之外,还有四个孩子一起落脚在此处。
压下心头关于两个孩子的疑惑,王小明又问了龙三几句,才知道现今离两人落水已过了两日。
两日前,青羊集外起东小渔港一战,王小明先被打落下水,龙三勉强动手,又牵动了内伤,只得跟着跳水求生,腿上中了伊连江的隔空刀气,带伤拖着王小明飘了半日,才抢到一搜水贼的小船。龙三也不便方位,自顾止血疗伤,让小船顺水流而行。
或许伊连江与蛟老二互相动起手来,小船飘得半日,并无遇上什么追兵。只是王小明忽然发起烧来,浑身滚烫胡话不止。龙三看他挨不下,这才随意找了个浅滩,连拖带拽把王小明弄上岸来。这两人倒也运气好,不知是其中哪一个平日积德多,才上岸不久,便碰上了这几个流浪孤儿,龙三使了些铜钱,便让他们用一块竹席把王小明拖到了这里。
话问到这,王小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有些细小之处还未问清,怎奈外头已飘来香味。原来到了午时左右,几个寄居于此的乞丐在院子里架了朝天锅,只管把窝窝头野菜一股脑儿往里头丢,白烟飘得满院子都是,让还未果腹的众人肠胃雷鸣不止。
最后就连龙三都摆摆手,不愿再解答下去:“腹中空无一物,则多语伤胃。雨生。”
他前半句是堵王小明没完没了的问话,说到后半句话时,却是屈指一弹,一小块银子轻轻打在那个少年的胸口。
“不要!”雨生虎着脸将银子扔回稻草堆上:“你昨日给的铜板,常哥哥身上还有,再说……”
看着雨生鼻子都翘了起来,王小明忍不住问:“再说什么?”
“再说你们不知道江湖险恶吗?几个铜板也就算了,我这么小带着这粒银子出去,不挨抢才怪呢!亏你们还是大人,哼!”
教训了龙三一句,雨生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晃着肩去了柴房外头。
王小明见龙三腿上不便,正要起来把那两支刺眼的灯烛吹灭,一转眼却见球球正捂着嘴,一双大眼睛弯着,显然是在看龙三笑话。
虽然在内心深处,王小明想象过无数次龙三大丢脸面的情景,但真见他被孩子笑话,王小明只觉得自个儿也有点“跟着丢脸”的意思。他对球球一笑,指着龙三道:“你不知道,这个瘸腿哥哥剑法很厉害,他剑法厉害,就不怕别人抢雨生的银子了嘛。”说着,王小明为了博她信任,还装模作样撑起身子,单手做了个舞剑的姿势。
球球脑袋一歪,张开嘴巴发出一个字音:“打——?”
王小明连连点头:“对对对,打!谁敢抢银子,他就把他们都打得……打得……”他忽然想起在人一小姑娘面前说“屁滚尿流”似有不雅,便到:“打得都上天。”
“天——”球球抬起头往屋顶看。
王小明以为她被这俏皮话逗乐,也指了指天上,又说到:“对啊,天。”
球球眼中露出一种亲昵的笑意,她也跟着指了指天,嘴里说得竟是:“娘——”
王小明一怔:“什么?”
“娘——天——”球球指向屋顶的手,忽然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她奶声奶气的话音里,带着干涸的满足感。
王小明的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该不该再说下去。
一种不敢确定的,却又意料之中的刺痛感,在这一刻刺中了他的鼻尖,王小明只觉得鼻尖酸的很。
龙三摇摇头,轻叹一声:“言多必失,何必……”说罢,他用双手将伤腿盘起,独自闭目调息起来。
看着球球双手向天举着,仿佛在等待那个原本属于她的怀抱,王小明心头一热,往球球招手道:“球球,来。”
“嗯?”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又站了一会儿,才放下手看着王小明。
“来,过来。”王小明连忙又招了招手。
球球的两只脚被棉袄套在里头,王小明身边又散着一些稻草,球球摇摇晃晃走歪了好几步,总算走到了王小明面前,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盯着王小明,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情绪。
王小明没有立刻随性而为,他还是先慢慢地将手放在球球头顶,轻轻抚摸了几下,看到她并没有难受的样子,才更慢地探出身子,单手环住球球身子,将她轻轻搂入了怀里。
感受到两只小手慢慢贴上侧背,王小明又低声道:“球球……那个……我说……唉,球球。”
这是第几次词穷了?王小明苦笑了一声,只能微微收拢了手臂,将怀中的球球抱得更紧了。
感受着怀里不断却传来温暖的小人,王小明深吸了好几口气,却终究没有再说出些什么。最后,他只能用拍着她的肩膀,似乎想将厄运从这孩子生命中拍走。
盘坐在身后的龙三,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用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眼神,静静看着王小明和球球相拥的身影。他的嘴角又一次轻轻翘起,却没有了往日那种刺目的弧度。
“娘——”
“……”
荒废的院子里,众乞丐们的兴致也随着滚水沸腾起来,各种喧嚣笑骂响彻不息。两个浑身乌黑的中年乞丐合力扯着一个老乞丐的手,将一块巴掌大的糠饼从老头手里夺了去,便蹲在一旁囫囵吞了。一时间,喝骂的、哭闹的、耍赖的声音,从一张纸蜡黄的、精明的、怨戾的脸上发出,融入了院中央那口朝天锅的渺渺白烟之中。
而就在旁边一间小小的柴房中,里头的人却流连在,谁都无法打扰的、片刻的静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