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夕阳西下,刘梦琳伸了个懒腰,对吕绍雄道:“行了,收摊吧,这两天没白忙活。先找个地方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回来睡觉,明天一早继续北上。”
待病人散去之后,刘梦琳换上女儿装,带着银子和当票,先到当铺赎回她的那颗夜明珠,然后找家五层的大酒楼,在最顶层要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子菜,与吕绍雄边吃边聊。
吕绍雄道:“刘居士,真的有那种所谓‘功成名就症’吗?用那种臭得出奇的药水浸泡过的夜壶,真能治愈此症吗?”刘梦琳笑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功成名就症’,钱万通得的只是最普通的风寒,我开给他的那个方子,就是治风寒的。我用药水浸泡夜壶,就只有一个目的——要让那些夜壶显得与别的夜壶不一样。”吕绍雄道:“把那么个东西当作帽子戴在头顶上,岂不是会很不舒服,难道那些人都感觉不到?还有,那些夜壶臭得那么厉害,难道那些人都闻不到?”刘梦琳道:“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感觉不到不舒服,怎么会闻不到臭味。”吕绍雄道:“那他们干吗还要抢着买?要说钱万通是被你几句大话给吓趴下了,那倒也说得过去,但其他人呢,他们压根就没病,干么也要花三千两银子,买一顶又臭又不舒服的帽子?”刘梦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们那顶帽子并不是买给自己用的,而是买给别人看的。”吕绍雄道:“此话怎讲?”刘梦琳道:“说白了就是:能买得起一些贵得出奇的装饰品,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你可知我为什么不愿出诊?”吕绍雄道:“你不是说那是故意摆谱,显得你有能耐吗?”刘梦琳道:“那只是一个方面,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要让钱万通当着其他病人的面花钱买壶,这样既可以满足他的虚荣心,又可以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把夜壶顶在头顶上吗?”吕绍雄道:“为什么?”刘梦琳道:“因为顶在头顶上最显眼,那些买壶人最担心的,就是花了大价钱买了贵重物品却没人看见,把它顶在头顶上,就不愁别人看不见了。”吕绍雄道:“那你用药水把夜壶泡得十步之内就能闻到臭味,也是为了让那些夜壶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吧?”刘梦琳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吕绍雄道:“你缺德不缺德呀。”刘梦琳道:“这有什么缺德的,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乐意骗人,他们乐意被我骗,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事,你夹在中间瞎操个什么心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梦琳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窗边,凭栏远眺。吕绍雄也跟着走到窗边,但见那洛阳的夜景,比之白昼别有一番韵味:广袤的夜幕也掩盖不住她的繁华,万家灯火如夏夜群星般璀璨夺目。深邃的夜空,风轻云淡,一钩残月,斜挂中央,与群星铺成的银河相映成辉,勾勒出几分宁静,几分安详。与寂静的夜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地面的喧嚣嘈杂,锦瑟笙箫将豪门华庭内的纸醉金迷,送到了全城的每一个角落。远处,高大的城门在夜色中略显朦胧,如一个豪迈挺拔的将军张开双臂环抱着这座千年古城,无语的诉说着她昔日的沧桑。这一方土地,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也是华夏文明的源头,她承载过多少庄严与肃穆,沁入过多少泪水与鲜血,经历过多少兴衰与无奈,见证过多少惨烈与辉煌……今夜,无论是中兴汉室的光武,还是荼毒生灵的董卓,对于她来说,都已经是十分遥远的记忆,只有清冷的月光依然如旧,默默地照射着她的大街小巷,照射在王孙公子的金鞍玉镫上,照射在佳人贵妇的香车华服上,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欢声笑语,呈现出梦一般的歌舞升平景象。然而,身在其中的王孙公子并不知道,此时的繁华就如同一座用丝绸搭建起来的宫殿,经不起真正的风吹雨打。
刘梦琳手托香腮,俯视着闹市中的芸芸众生,良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一刻,吕绍雄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淡淡的忧伤。在吕绍雄的心目中,刘梦琳是一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丫头,他没想到,在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后面,竟然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哀怨,他不禁问道:“刘居士,你怎么了?有心事吗?”刘梦琳指着东北方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吕绍雄顺其所指看去,只见东北方有一去处,灯火辉煌,直通霄汉,他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刘梦琳道:“那个地方叫做金谷园,乃是当今天下首富石崇的别墅。”吕绍雄道:“哦,原来是他呀。”刘梦琳道:“你听说过?”吕绍雄道:“听说过。据说此人曾与当今圣上的母舅王恺斗富,以蜡为柴,以花椒涂墙,王恺把皇上所赐的三尺高的珊瑚树拿到他面前炫耀,却被他顺手击碎,他取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树,高三四尺者竟有六七株之多。”刘梦琳道:“他是不会来买我的夜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吕绍雄道:“为什么?”刘梦琳道:“因为他早已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财富,没有谁敢怀疑他的身价,所以他根本无需再通过买夜壶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很有钱。”吕绍雄道:“为什么有了钱就一定要向世人证明呢,自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啊。就算要证明,为什么不把钱施舍给穷人,为什么非要通过这种挥霍的方式来证明?”刘梦琳道:“你可知石崇是怎么富起来的?”吕绍雄道:“愿闻其详。”刘梦琳道:“早年,他出任荆州刺史的时候,曾调派荆州地方兵马劫掠过往荆州的商客,他们家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吕绍雄惊道:“不可能吧,他堂堂一州刺史竟然在自己的辖区内,明火执仗抢劫百姓的钱财?”刘梦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居荆州多年,他那点破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略顿了顿,接着道:“追求富裕的生活,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有了钱,好好享受享受,谁也不能指责他什么,但是像石崇这样暴殄天物,他自己又能得到什么享受呢?只能说当今天下以富为荣,他这种糜烂的生活,可以得到别人的羡慕,可惜他太天真了,他天真的认为那仅仅是羡慕,他没有看到在羡慕的目光背后,还隐藏着深深的仇恨。其实,与其这样毫无意义的把不义之财挥霍掉,还不如当初少干点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与其积攒下这么多不义之财传给子孙后代,还不如多给子孙后代积点阴德。更何况他石崇今日手里握着的这笔财富,将来也未必就真能传得到他儿子手里。”站在一旁的吕绍雄默然不语。
刘梦琳道:“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汉朝是怎么亡的,还不是因为黄巾之乱,张角、张梁、张宝均非经纬之才,何以能发动一场规模如此浩大的起义,若非汉室权贵自己敛财无度,骄奢淫逸,也不至于民不聊生,八州并反。战乱一起,群雄割据,天下大乱,还分什么穷人、富人、贵人、贱人,大家都是朝不保夕。当年董卓迁都之时,他一声令下,洛阳上千家富户被斩,家产尽数被抄没。对于乱世来说,那与杀几条狗没什么区别,一场大火下来,宫室宗庙也好,豪宅华庭也好,尽皆灰飞烟灭,一座美轮美奂的洛阳城顷刻间化作一片焦土,方圆三百里之内人烟断绝,鸡犬不闻……”她越往后说语调越低沉,目光中的哀怨之情也越重,到后来,真不知她是在说给吕绍雄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若非亲眼所见,吕绍雄实在不敢相信,那个整日笑靥如花的小丫头,也会有如此楚楚可怜的一面,他想出声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在一旁傻站着。刘梦琳接着道:“这已经是百年之前的往事了,对于这座奢华的帝都来说,那些血与泪已经太古远,古远到被历史掩埋,被今人遗忘,今人能看得到、听得到、想得到的也就只有金谷园中的声色犬马了。”她望着满天星斗,作《洛阳怀古》一首,其诗曰:
河洛繁华地,古来帝王城。天阙高且险,金谷夜亦明。
笙箫天上乐,珊瑚世间尘。早知金如土,莫作挡路人。
金墙谁家院,金冢谁家坟。梁上金巢旧,归巢燕子新。
暮云合复散,芳草盛还衰。骄奢招宿怨,风雨带霜归。
敛财嫌金少,祸起散金迟。城头鸦食骸,宫门犬叼尸。
社稷成焦土,关山满离魂。风助天心泣,泪染月色昏。
伤心前朝路,又悲富贵门。前车多遗恨,后车复前痕。
春秋过往频,未解阑珊意。邙山一抔土,诉尽兴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