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也许就是不吐不快。在这一点上,不管是画画还是拍电影,不管是唱歌还是讲故事,都是一样的。真挚浓烈的感情,是艺术的母亲。拿妖怪故事来说吧,没有人能把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编得动人,没有人能用没有投入真情的故事感动别人,也没有一个讲述者,会一边嗤之以鼻,一边孜孜不倦地传播着千年不散的妖怪传说。无论我们现在怎么看,在那些故事诞生的时候,它们都是诚实的。不管它们听起来多么荒诞,其中蕴涵的感情和道理都是真挚的。
对高科技的恐惧,恐怕是未来人类的梦魇之源。接下来的这个梦,讲的是比富士火山爆发更可怕的危险——核电厂爆炸。人们恐惧地喊:“日本太小,我们根本无处可逃。”高科技并没有让人们保持太久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感觉,很快就把恐惧变本加厉地还给了人们。就连象征着幸运的海豚也因为污染而逃离了原本的海湾。人们常常目光短浅,认为肉眼看不见,或者说肉眼暂时看不见就是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人类的顽固同样毫不逊色,倚仗着科学去否定人力无法证明的一切。然而当灾难来临,人们的一切扑救行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小时候的人们,还能在梦里重温百花盛开的果园,长大后的梦境却充满恐惧和悲哀。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连征服苦难之后的喜悦和领悟艺术真谛时的神圣感都不足以抵消。
日本传说中有一种吞噬噩梦的神兽,名字叫“貘”。它不知疲倦地以噩梦为食,保护着人们的睡眠。黑泽明的这部电影中没有提到它,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些梦魇过于沉重,就连神兽也难以下咽?
下一个梦,是前一个梦的继续。原子弹和飞弹,把原本一片花海的原野变成了荒漠。在辐射的污染中长出来的巨大的蒲公英和畸形的玫瑰诡异而可怕,人类也与自己“对面不相识”,变成了头上长角的“食人魔”。双面兔、独眼鸟和长毛的鱼,就是这个畸形世界里的动物。人类靠自相残杀来维持生命,地球变得比炼狱更惨:每一个活着的人,不仅要受到酷刑般的折磨,还要为填饱尚未褪去的皮囊而奔命。在这样的世界,恐怕最残酷的刑罚便是给人吃上一块人鱼的肉[32]——永生不死,便是惩罚。
为了谋求利润而暴殄天物的人们,终于被自己的愚行折磨得生不如死。既没有活下去的能力,也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人类在荒野中奔突,却已无路可逃。
越是强大就越是痛苦,这似乎是个不变的怪圈。山谷中血色水沼边的群魔乱舞,让人想起费里尼《甜蜜的生活》舞会上的“狂欢”。总有一些眼睛,看到正常中的畸形、合理中的荒谬、和谐中的冲突、进步中的衰退。
然而这一切畸形和撕心裂肺,都在影片的最后一个梦中归于沉寂。小泉八云在《远东的将来》里说过:日本的贫乏,便是她的力量。在将来,富足就是软弱的根源。日本能保全她的简单多久,就能强盛多久。如果她采用了外来的奢侈思想,放弃那古旧的、简单的、健康的、自然的、节俭的、诚实的生活方法,她就会面临软弱的危险。黑泽明一定同意笔者这样的说法。这部电影最后的梦,就是对这种思想的演说。刚刚经历了前面的两个梦魇,让人几乎不相信世间还有如此美好如此安详的自然。东方人也许都是有一些“隐逸情结”的,世外桃源几乎是一种集体性的理想。在电影中的这个村子里,人们照明用麻油;耕田用牛和马;燃料是牛粪和自然倒下的树。在这里,村民们会自然地为素不相识的死者献上鲜花,只是出自对生命的尊重和祭奠。这样的彬彬有礼和坦白诚实,不是刻意提倡的结果,完全是由广博的善心驱使出来的行为。这样的简朴也不是野蛮、未开化的简单粗陋,而是自给自足的简约朴素。小泉八云说,被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深深浸染的环境,会让人有梦幻般的感觉。“对于这个环境所有的感觉,就只是恬静的幸福:这很像一个梦的感觉,在这个梦里,他们给我们的问候;恰正是我们所喜欢的问候,和我们说的话;恰正是我们所喜欢听的话;为我们做的事,恰正是我们所喜欢的事——他们在完全安适的空间中,静默地移动着,在蒸汽一般的光明中沐浴着。是的——这些神仙中人所能给你如睡眠一般的温柔福气,绝不是暂时的。不论何时,只要你和他们相处得长久些,你的知足心就会和那梦境的幸福,融洽无间。”[33]
对于整个日本社会来说,这样的赞叹不免有理想化的倾向。但对于这部电影中的最后一个梦境来说,却恰如其分。黑泽明在这个梦里展示的生活和气氛,就是如此的朴素娴静。在这样的静谧里,就连葬礼也可以是快乐的。阳寿已尽、自然死亡的人,在世时努力工作,临死时得到人们的敬重与感激。死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有了它,生命才是完整的。有了这样的观念,葬礼也是一场庆典。这种朴素的思想,正是原始神道的优雅节奏。人们欢快地给别人送行,并好好地珍惜自己的人生。即使人生曾经有过很多痛苦,也能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说:“有些人说人生艰苦,他们是有口无心,实际上,活着真好,人生真精彩”。
最后,黑泽明借村里的老人之口说:如果你认为越方便越好,就会把真正的好东西弃之如敝屣。谁能听到那些被丢弃的旧物的呜鸣?人们正在毁掉干净的空气和水源,还有赖以生存的动物和植物。人们在被污染了的水和空气中活着,心会变得越来越暗淡。现代人忘了自己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只顾忙着摧毁赖以生存的大自然。那些聪明过人的学者,发明的只是些到头来让人不快乐的东西,还因此而沾沾自喜。其他的人,把这样的发明视为神迹……
感谢黑泽明,让我们有幸看到狐狸娶亲而不受惩罚;让我们有幸看到开满桃花的果园;让我们无须走进冰封的雪山,却能看到雪女的容颜;无须历经战争和灾难,就能看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让我们无须承受在毒雾中奔跑的惊恐,就能体会世界末日的黑暗;让我们陶醉在自然的安宁中,开始想要返璞归真。
三、《雨月物语》中的怨灵
沟口健二导演的《雨月物语》,是根据上田秋成(1734~1809年)的志怪短篇小说集《雨月物语》中的两篇——《浅茅之宿》(又名《夜归荒宅》)和《蛇性之淫》改编而成的。小说集《雨月物语》作于日本江户时代宽政年间(1789~1800年),全书共九篇,历来被视为一部集日本民间妖怪传说和中国神怪故事之大成的作品。沟口健二于1953年把它改编成电影之后,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银狮奖(当年没有金狮奖),并在《电影旬报》评选出的“日本电影世纪百佳”中名列第十。
马克斯·泰西埃在《日本电影导论》中对《雨月物语》有这样的评价:“里面的两个农民在16世纪的内战中被俘虏,影片通过他们相似的命运对人类的虚荣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陶器商人源十郎(森雅之饰演)要和一个漂亮的女子(京町子饰演)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然而美女似乎只是一个鬼魂化身之物;还有一个叫藤兵卫(小泽荣饰演)的农民,他本来就想成为一个将军,最后在一家妓院里找到了和他失散后做妓女的妻子。沟口在这部电影里告诉我们,世界只是一场梦幻。而由于摄影师宫川一夫的精湛技艺,这部影片出色地将真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如在女鬼的住处源十郎洗澡那一幕令人难忘的场景。他必须放弃成为伟人的美梦,以在手工艺人的日常生活中给生活重新找回意义。”[34]确实,《雨月物语》是一部关于男人的梦想和幻灭的故事,但同时它也是一部关于女人的哀怨与隐忍、慈爱与牺牲的电影,而这也正是这部电影最触动人的地方。那些原本贤淑坚贞、对生活怀抱着无限热爱和憧憬的女子,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甚至失去了生命,那些未了的心愿,只能用化作怨灵这种非正常的形态表现出来。
在读小说《雨月物语》时,笔者发现日本的志怪小说与中国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并不是太相似,反而更接近中国的唐传奇和宋话本,绝不仅仅是谈神论鬼,而是将庶民的生活融合在故事里,充满市井气息。《雨月物语》中的《蛇性之淫》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如出一辙,讲的就是在中国尽人皆知的《白蛇传》的故事。沟口健二把这个故事用电影重新演绎,讲的并不是单纯的人蛇相恋的故事,而是与战国时代庶民生活中的际遇离合、悲欢聚散严丝合缝地结合起来,十分巧妙地把小说裁剪成了一件新衣。
16世纪的战国时代兵荒马乱,战争使农民生活朝不保夕,破坏了生活的安宁,却也因此带来了商机。一些农民开始经商,源十郎和妻子宫木凭着烧制瓷器的手艺赚了一点钱。然而正如宫木所说,“战争让人完全变了”,男人们渐渐变得暴躁,只想多干点活赚更多的钱,不再像以前那么注重家庭生活的幸福。他们有的想发战争财,有的想趁着混乱实现自己的武士梦,女人们却宁愿恪守古老的信条,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但是在战争中,也许安稳才是最大的奢求。战争击碎的不仅是家庭原有的平静,还有人的心境。村庄遭到袭击的时候,源十郎冒着生命危险去照料烧瓷器的窑,那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想当武士的藤兵卫去偷武士的盔甲;散兵游勇却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战争用野心让人们发狂,军队撤退之后,男人们决定到城里去求取名利。农民想要进入武士阶层谈何容易,做着武士梦的藤兵卫为了立功,卑鄙地抢夺了大将军的首级交给了敌人,终于得到了封赏,实现了自己进入武士阶层的梦想。但此时他的妻子却已被人侮辱,并当上了妓女。而一心想多赚点钱的源十郎受到浮世繁华的诱惑,物欲越来越强烈,并受到木村大名的女儿若狭小姐的鬼魂的诱惑,全然忘掉了等着自己回去的家人。
在这部电影中,女人显然处于弱势。源十郎的妻子宫木、藤兵卫的妻子阿滨,乃至引诱源十郎的若狭小姐的鬼魂,都是战争的牺牲品。在战争中,她们失去的远远比男人们更多。男人们还可以去追寻自己不理智的幻想,而她们明知那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却也只能听之任之。她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战争中随波飘逝。男人们成为野心的俘虏之后,她们只好一起殉葬。木村大名的女儿若狭在父亲被杀之后也离开了人世。生前没有得到爱情的怨念使她变成怨灵在人间游荡,并将源十郎引入木村园与她成婚。她本无心害人,初衷只是想像人间的女子那样恋爱结婚,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然而这在战争年代不仅成了奢望,还差一点害死了源十郎。幸亏有术士相救,源十郎才得以逃出早已荒芜一片的木村园。
在术士的提醒下,源十郎才想起等待着自己的妻子和幼儿。回到家以后,终于见到亲人的源十郎十分后悔,妻子宫木却显得冷静而体贴。且看二人的对话:
“您这么做,对男人来说是个错误,对女人来说却远不止如此。”
“我犯了个大错。”
“您能安全回家就好。”
“我才知道你说得有多对,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女人多大的委屈和哀怨、欣慰和谅解。无怪乎源十郎终于落下了心中的石头,安然入眠。然而当他刚刚享受了一夕家庭欢聚的安祥后,第二天就从乡亲那里得知,妻子早已经被败兵杀了,昨夜妻子的叮咛竟然都是幻影。原来,死去的宫木正是因为思念源十郎、挂念孩子,变成了魂魄不散的怨灵,一直在家里守护着孩子,并等着源十郎回来。在源十郎回到家以后,她又把孩子领到他身边,并像生前那样为他缝补衣服、端水倒酒,为熟睡的丈夫和孩子再披上一层衣服,她才真正地安心,含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