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怪谈:日本动漫中的传统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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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日本妖怪文化在艺术中的体现(10)

《楢山节考》中,把老人送入山里的时间也是在晚上。而且,老人们也真的认为自己一定得被送到山上去,才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神的托付。人死了是一定要再生的,会在几世之后回到这个世界上来。所以人们认为一定要重视后代,老年人要让位于后来者。只有心甘情愿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老年人才能从“无用的人”变成值得尊敬的人,赢得大家的感激和追念。小泉八云在谈到日本人对待死者的态度时说:“在日本,对于死人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有感激的爱和尊敬的爱的感情,那恐怕也是民族的情绪中,最精深、最有力的情绪,它尤其会指导着民族生活,模范着民族性格。爱国心是属于它的,孝心是倚赖着它的,家庭之爱是托根在它里面的,忠义是植基在它上面的。”[29]这种对待死者的尊敬和感激,大概是人们平衡自己心态的一种方法吧!在“送熊”的仪式和“弃老山”的习俗中,显然包含着这种对将死的生命最后的祭奠。

日本动画大师川本喜八郎的偶动画《鬼》取材自《今昔物语》,讲的也是年迈的母亲与儿子们的故事。日本有这样一种传说:当父母老了,甚至岁月对他们来说是已经显得太过长久的时候,他们会变成般若,去吃掉他们的亲生儿女。这个恐怖的传说一直流传着,恐怕这正是“弃老山”风俗形成的心理基础。传说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总是会包含着人们的某种心理。在粮食短缺的艰辛年月,卧病在床、不能劳动的父母虽然不会真的变成鬼,但对儿女来说恐怕的确是一种拖累。活着就要吃饭,这就意味着在和子女争口粮,“变鬼”的传说只是将人们这种交织着恐惧和嫌恶的阴暗心理更加形象化罢了。然而同样的情况,对任何国家的任何人来说都会面临。为什么在有些国家的传说里,老人总是能够以自己智慧的增长来弥补体力的丧失,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地位,而在日本却难逃变成“鬼”或者被抛弃的命运?为什么日本会产生这样残忍的传说?阿列克斯·科尔(Alex kerr)在《犬与鬼》中说:“在考察21世纪的日本所具有的不幸时,总是发人深省的是,是不是传统价值本身产生了许多问题?”[30]

是啊,这是个好问题。

二、黑泽明:《梦》中的传说与自然

看完《蛤蟆的油》之后,我对黑泽明的敬重倍增。读了他的这部自传,笔者才知道大师的谦逊和内敛、朴素和诚恳可以达到怎样一种境界。

日本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它和同类相比不仅外表更丑,而且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将其放在镜前或玻璃箱内,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真面目,不禁吓出一身油。这种油,也是民间用来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泽明自喻只是站在镜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堪,吓出一身油……

《蛤蟆的油》的扉页写着这样一段文字。这个关于蛤蟆的传说,也是此书得名的缘由。黑泽明无疑是被日本传统文化浸润得很深的人。那些古老的日本传说,如果不是早已沉淀到了记忆的底层,他不会将自己的传记取名为《蛤蟆的油》,也不会拍摄《梦》这部电影。

《梦》并不是在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截取了人们生活或意识中的一些片断,不徐不疾地叙说着关于世界和人类的寓言。用“梦”来结构这些并无情节关联的片断,是个高明的办法。然而这部电影中的每一个片断都是丰盈完整的,以至于每一个“梦”都可以拿出来,被二三四流的导演洋洋洒洒地敷衍成一部不短的电影。笔者觉得,杰作的标志就是能用非常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深刻的内容,寥寥数语却让你想了又想,越想越有滋味,经得起咂摸和反刍。而不太好的作品,往往是反反复复地说那一点东西,创作者唯恐别人不明白自己的意图迫不及待说出了所有的话,不给观众留下一点回想和品味的余地。这样当然会让人感到乏味,就像是注了水的猪肉,虽然是肉的样子却味同嚼蜡。

有时候,如果一部电影吸引不了我们,我们可能会把原因归结为同类题材太多,已经被无数人拍滥了。然而电影发展至今,也许没有被表现过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同样的题材”其实是无法避免的。然而,同样的题材不一定不吸引人,关键是你怎么去表现;同样的方法也不一定会让人审美疲劳,关键在于你怎么去用。重复未必是让人乏味的原因。就像我们每次被刀子割破手指时都会觉得疼,你并不会因为以前感到过疼痛,以后就不会再疼了。而且疼痛的程度也并不取决于受伤的先后,而是取决于伤口的深浅。如果你觉得这次割破手指没有上次那么疼,不是因为以前被割到过,而是因为这次没有上次割得那么深。

黑泽明就是那种总能给人带来震撼和感动的导演,无论他在电影中所表现的题材多么传统,思想多么古朴,他都能让你在看完电影后再回过头来想一想,让你在他所营造的“场”里停留一段时间。

《梦》在一开始就借助狐狸娶妻的传说把人带回到传统。在日本传说中,山里的狐狸会趁着既出太阳又下雨的怪天气娶妻,因为它们不希望被人看到。可好奇心却牵引着一个男孩走进山里。笔直粗壮的大树和在风雨里瑟瑟作响的灌木丛,使山林里充满了灵异的气氛。果然,在雾霭中渐渐出现了狐狸娶亲的队伍,衣饰严整,步履缓慢,诡异里透着庄严。队伍边走边突然回头,仿佛在警惕人类的窥伺。男孩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一只愤怒的狐狸找到他的家,留下了一把匕首。母亲严厉地告诉孩子狐狸是很记仇的,要他做好以死谢罪的心理准备,并赶快去乞求狐狸的原谅。

狐狸的家,在彩虹的尽头。将妖怪与天气、季节等大自然的现象融合起来,是日本妖怪传说的一个特点。可以说,原始的自然环境是妖怪传说赖以产生和流传的土壤。男孩去找狐狸谢罪了。雨后原野上蒸腾着青色的山岚,摇曳的野花开得无比绚烂,果然有一道彩虹,在濛濛水汽中,像是一座连接人间与异界的桥。男孩朝“彩虹的尽头”走去,身影渐渐消失。

这真像一个没来得及做完的梦。然而,未完成,才是梦的真实状态吧。有多少梦是有始有终的呢?大多数梦,只是一个个场景和片断。正如梦一样,又有多少传说是有定论的呢?笔者甚至觉得传说的魅力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它的不确定和似是而非。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每个人都可能是作者,都可能在故事中添加或改变一点什么。那些有天赋的讲述者,会不经意地把自己的灵性渗透到故事中,使它们变得更加珠圆玉润。经过无数讲述者的打磨和聆听者的选择,这些传说才流传至今,民间传说的弹性于焉诞生。在这个“梦”里,孩子看到的娶亲的狐狸,并不是真实的动物,而是常常出现在戏剧舞台上的戴着面具、化装成狐狸的人。这种假定性不仅无损于真实,反而让诡异的气氛更加浓郁。

妖怪神灵类题材,在日本传统戏剧中占很大一部分。这部电影在接下来的“梦”里,复现了传统戏剧中的一幕。在一个“女童节”,脚腕上系着铃铛的女孩身着桃色和服,时隐时现,把男孩引向森林深处。山神告诉他再也不能回家,因为他的家人砍了山上所有的桃树。“女童节”又叫桃花节,本来是要彰显桃树的。人们为此制作了人偶,来表达对桃树的魂灵、桃花的生命的尊重。砍光了桃树的女童节,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那些被砍伐的桃树的哀泣,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到的。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独具慧眼的人才看得到异界的存在。大多数人对繁琐的世事尚且难以应对,自然无心关注另一个世界。他们无知无觉,却也少了些烦扰。而看到了异界的奇丽和绚烂的人,同时也要承担从异界传来的诡异和悲哀。男孩在花神的斥责下大哭,和看到家人砍伐桃树时一样伤心。

象征桃树精魂的人偶说男孩流泪是因为他喜欢桃子。男孩大声反驳说:“不,桃子可以用钱买,可哪儿能买到一片开满桃花的果园?我喜欢百花怒放的桃树,可它们全都消失了……”

于是,被孩子的眼泪感动的花神施展神力,让孩子又看了一眼开满桃花的果园。一场庄严、神圣的仪式过后,本来空无一物的山野上落英缤纷,千树吐蕊,万花开遍。

看《梦》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已经下了两天的雪。在笔者读完初中以后,这样的天气已经很少见了。然而和电影中的一个梦境相比,这点儿雪真是不值一提。看着电影中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人们,从空调里吹出的暖风让人觉得很奢侈。

看到漫山遍野的雪就不禁想,一定是雪女要出现了吧。雪女的传说,恐怕是雪中的行人交织着恐惧和期盼的幻觉。在日本女妖中,雪女的名声很大。日本秋田县横手市、山形县新庄市等地,都有关于雪女的传说。小泉八云的妖怪故事集《怪谈》中,有一篇名为《雪子》的故事,把雪女的冷艳绝情描写得很是生动。动画片《犬夜叉》里的弥勒法师也曾被雪女迷惑,差点被冻成冰块。

传说中,雪女居住在深山里,外表和人类女子别无二致,只是皮肤更加白皙动人,气质更为凄清美丽。她们常常把进入雪山的男人吸引到空旷的地方和他接吻。这一吻,就能把男子的身体完全冰冻起来,他们的灵魂就成了雪女的囊中之物。

雪女的性格很复杂,可以说是亦善亦邪;雪女的故事,也颇令人辗转反侧。相传有个青年樵夫在深山看到了雪女,雪女告诫青年,让他下山后不要告诉任何人看到过她,否则就会把他杀掉,青年虽然不敢肯定眼前的雪女是真是幻,可还是老老实实答应了她。然而,不知是对青年不放心还是对他产生了好感,雪女幻化成一位叫做雪子的女子,下山去接近这个青年。过了不久,她嫁给了青年,生的孩子都肤色白皙,十分可爱。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继续,然而深爱妻子的青年觉得和妻子之间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把遇见雪女的事告诉了妻子。雪女听后脸色大变,含泪变回了原形,从天窗里飞走了。在有的故事里,雪女离开之前实践了自己的誓言,杀死了青年,然后带着孩子返回大山之中[31]……

雪女其实陷入了一个悖论:如果丈夫一直不把遇见雪女的事说出来,那么作为妻子,她会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走入丈夫的内心;而当丈夫说出了那个秘密,作为女妖,她又无法原谅背叛自己、轻视承诺的人。这两种力量的撕扯,终于把人间生活的幸福给毁掉了。其实青年何其无辜,雪女又何其无奈!如果他们都不那么执拗和认真的话,一切世俗的美好原本可以继续在他们面前展开。

关于雪女,还有另一种说法。雪女有时会在雪中出现,像“姑获鸟”那样请人帮忙照顾一下怀里的孩子,说自己有急事,去去就来。接过孩子的人只好站在原地等她回来,却渐渐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怀中的孩子越来越重,直到最后被冻死在雪地里……

《梦》里,在登山者昏迷时出现的那位身着白色和服的女妖就是雪女,她给旅人披上银丝制成的薄毯,暴风雪渐渐停了。雪女对他说,雪是温的,冰是烫的。倒在地上的行人就要被雪女温柔的安抚催眠,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清醒起来。雪女温柔的面孔渐渐变得狞厉,暴风雪骤然变得猛烈,然而旅人的意识在一点点恢复。雪女消失了,天晴了,暴风雪停了。只有有了识破美丽幻象的胆识,有了从美梦中醒来的勇气,才能走出冰封雪锁的大山。

另一个“梦”开始时,黑黢黢的隧道里跑出一只身上绑着手榴弹的狼。《千与千寻》里的那条隧道,连接着真实与幻境。在这个梦里,隧道的两头,却是生与死。

一个退役的指挥官小心翼翼地避开狼,心惊胆战地经过隧道,刚刚恢复镇定,就看到他已经殉职的部下带着僵尸般的脸色从隧道里走出来。来自异界的恐怖,并不比这个世界的野兽和武器带来的恐惧更为猛烈。部下对他说,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他回了家,还吃了妈妈给他做的好吃的饭菜。指挥官说他说的这些是他中弹昏迷时做的一个梦,他把这个梦告诉指挥官五分钟后就死了。士兵说,原来是这样,可是我的父母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他悲伤地指着山上的一盏灯光说那是他的家,他的爸爸妈妈还在等他回家呢。战争中无数人死去,无论多么依依不舍,死亡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与其说是那些亡魂舍不得离开人世,对现世留有依恋,倒不如说是现世的人们对死者深怀着挽留和追念。同样,那些含冤饮恨而死的亡灵之所以作祟,正是问心有愧的人心底存有挥之不去的梦魇。为国捐躯,很荣耀的一个称号,然而这个称号下的人们却死得毫无尊严。

接下来的“梦”里,一个观看画展的人走进了凡·高的画,经过一座吊桥,跑过阳光下的缓坡,就看到了收割过的麦田里,割去耳朵的凡·高正在画画。凡·高对他说:“光有如画的美景不能成就名画。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自然界一景一物都有其美感。迷失在自然之美中,下笔时浑然天成,仿佛做梦一般。贪婪地吞噬自然的美景之后,画就出现在面前,想要克制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