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怪谈:日本动漫中的传统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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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缘起

2007年4月的一天中午,北广(比起“中国传媒大学”来,我还是觉得北广更为顺口)动画学院的薛燕平老师上完课之后,跟我谈起了Punk Lee(李墨谦,本书插图作者)的画作《百鬼夜行》。这些画都是依据日本民间的妖怪传说而作,已经完成了100多幅,还获得了南广首届漫画节金奖。薛老师说,日本动漫中有很多都受到了妖怪文化的影响,如果能写一本关于“日本动漫中的妖怪”的书,再配上Punk Lee的这些画,一定很不错。

“嗯,应该是的。”我说。

可我没想到的是,薛老师的这番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更没想到的是,写书的任务后来竟然落到了我头上!我没有想到,首先是因为我对日本妖怪文化并不怎么了解;其次,我看过的日本动漫也并不丰富。以如此浅陋的基础去写书,岂不是自不量力?因此当时我并没有应承下来。

然而当我看了Punk Lee的《百鬼夜行》图之后,却真的想要好好了解一下日本妖怪了。

在看到Punk Lee的画之前,我也看过一些现在人们画的“妖怪图”。或许是因为我视野狭窄、阅历浅薄,没有看到更多更好的作品,反正就我所看到的那些画而言,它们不是极尽恐怖之能事,就是千“人”一面、难分彼此,无论从造型还是色彩上来看都难脱前人的窠臼,有的甚至难逃模仿、剽窃之嫌。而Punk Lee的“百鬼夜行”却有一种能抓住人心的力量,那些在日本民间游走了不知多少年的妖怪,经过了无数版本的演绎,到了Punk Lee手中,变得十分可爱,活灵活现,似乎就要从纸上跳出来一样。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一定不会被吓跑,而是会走上前去,让他们给我讲讲各自的故事。妖怪们在每个人心中和笔下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然而直到他们以Punk Lee笔下那种活泼生动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真正想要跟他们打打交道,想要追根溯源,看看这些妖怪们的面貌是如何在历经千年之后渐渐形成的。再一想到可以用Punk Lee的《百鬼夜行》作为书的插图,就更让我欢欣鼓舞了。这是促成我写这本书的重要原因之一。

重要原因之二,是这些妖怪们“阴魂不散”、“妖言惑众”,在日本(其实已不仅仅是日本)文学、绘画、雕塑、音乐……中飘飘忽忽、缠缠绕绕已千百年矣。近几十年来,妖怪们不仅没有隐退,反而在漫画、电影(尤其是动画片)中各显神通,大放异彩。比如水木茂的漫画《鬼太郎》,宫崎骏的动画片《幽灵公主》、《千与千寻》、《龙猫》等等,无不为妖怪们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喜欢日本动漫的人,对日本传统的妖怪们一定不会陌生。在一些以妖怪为主角的动漫作品中,我们可以触摸到一条从古至今延续着的脉络。那些早已为人所熟知的形象,是日本民间文化的一部分,并且很幸运地被承续了下来。

日本的妖怪文化像是一株千年古木,虽然如今赖以生存的土地日渐贫瘠,毕竟还是根深叶茂;而中国《山海经》式的瑰丽想象,却已如游丝般奄奄一息了。日本的妖怪文化是如何被传承下来的?又是如何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头换面,又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神髓的?这是很值得深究的。在日本,这方面的研究有很多,被介绍到中国来的却很少。“世界妖怪协会”会长水木茂(Mitsuki Shigeru)先生将研究妖怪当做毕生的事业,直到今日还在孜孜不倦地探寻妖怪世界中的秘密。与中国的妖魔鬼怪相比,日本的妖怪何其幸福!近年来,国内对日本文化的关注和研究热情很高,对日本各种艺术的介绍也很充分,然而对日本传统妖怪文化的关注却并不是很多。能在这一领域做一点事情,是很有意义的。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另一个原因。

日本人对待妖怪是充满善意、温情的,不仅很真诚地信其有,还头头是道地描述每一种妖怪的来历和特点,对他们的行动也有很细腻、很人性化的解释。比如说,日本人认为妖怪和人一样有好有坏,一些作恶的妖怪也不是生来就很坏,而常常是被一些难以控制的因素或难以排遣的情结所困扰,最后才变成了为非作歹的妖怪。随便举个例子吧:《鬼太郎》中的“踮脚妖”,被一时贪心的撒沙婆婆唤醒之后开始作恶,给妖怪们吃催眠花的花粉,把他们变成供血树并吸取他们身上的灵气来壮大自己(在日本人的传统观念中,树木本身就是神,蕴含着灵气)。踮脚妖作恶时不顾一切,破坏性很强,大多数妖怪都惨遭毒手,变成了树。而他被制服后失去了作恶能力,变回了被撒沙婆婆唤醒前的样子。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踮脚妖,险些被他害死的鬼太郎在恢复神力后并没有对他斩尽杀绝,而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温柔地把他送回沙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比如《幽灵公主》中的森林之神、《风之谷》中的荷母、《千与千寻》里的无面鬼,他们的本性都是好的,都有神性和灵性,只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者是受到了诱惑,才被迫做了有破坏性的事。他们的冲冠一怒,往往会令天地为之变色。而当对手(往往是人类)用纯真和善良去抚慰他们,或者稍稍做出让步,敛一敛自己的残暴和贪婪时,一切就又复归平静,他们也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恢复了原有的灵性和纯洁。这前后的面貌举止反差极大。而那些做了坏事的妖怪和神灵也往往能及时省视到自己的过错。比如撒沙婆婆在关键时刻起了很大的作用,森林之神在找到自己的头后立刻将功补过,赐还了被其摧毁的郁郁苍苍……这些都是妖怪世界中很有人情味的地方。这种温和、慈悲的态度,没有斤斤计较的狭隘,人和妖怪都在宽容和悲悯中得以升华,并最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我觉得:

不狭隘、大慈悲的宗教是可爱的宗教。

不呆板、真性情的妖怪是可爱的妖怪。

诸如此类的方方面面,使我对日本妖怪越来越感兴趣。这些兴趣点点滴滴地汇聚起来,在我心中慢慢发酵,到了后来简直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那段时间,我常常会毫无来由地在读书、看电影的时候想到妖怪——哪怕它们其实与妖怪并不相干,我也会被其中的某些片断所触动,并将之与日本妖怪联系起来。这样的状况愈演愈烈。那天,当我读到爱尔兰诗人叶芝早年的作品《凯尔特的薄暮》时,终于下了写这本书的决心。这本书搜集了流传于爱尔兰西北部地区的古老神话和民间传说,其中大量的篇幅是关于鬼怪和仙人的故事。在这本书中,我不仅看到了许多深深吸引着我的鬼怪传说,还看到了叶芝对这些民间传说的推崇。书的封底有几行文字:“民间艺术实际上是思想中最古老的贵族,它拒绝短暂易逝、微不足道的东西,也不接纳仅仅是小聪明和俗艳之物,更拒绝粗俗和虚伪;它搜集了一代代人最质朴、最深刻的思想,所以,它堪称所有伟大艺术的发源地。”

我喜欢叶芝的诗。既然现在连这个诗人都来“暗示”我了,看来我真的要动笔了。读到叶芝的这本书是个偶然,然而这个偶然却点燃了我向“所有伟大艺术的发源地”靠近的愿望。不管我是不是真的通过写这本书向它靠近了一点,至少也算是做出了尝试和努力。一些事情,决定不做很容易,一了百了。但是我深知自己的懒惰:如果不开始做一件事,恐怕永远都只能停留在现有的水平,只有被逼着,才肯认认真真读一点书。

那么就逼自己一下吧!

而我与妖怪的缘分,也因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