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人鱼母亲,就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一对以卖蜡烛为生的老夫妇家门口的。老夫妇住在有神社的小山脚下,他们做的蜡烛是人们参拜神明时要带的圣物。他们勤勤恳恳工作,心怀对神明的感激,却一生没有儿女。人鱼母亲为女儿选择的家,看起来是安全妥帖的。然而人类世界远非人鱼幻想的那么纯净。虔诚、感恩、善良、辛勤……种种美好的品质,竟然都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人鱼姑娘为了报答老夫妇的养育之恩,没日没夜地工作,却仍被卖给了江湖商人。人鱼母亲对人类的幻想,也由此而彻底破灭。于是,灾难降临。
当人鱼姑娘受到老夫妇的照顾,满心欢喜地替老两口干活的时候,她做的蜡烛,据说能给人们带来好运。来买蜡烛的人络绎不绝,说是如果给山上的神明供奉人鱼做的蜡烛,再把烧剩下的蜡烛带在身上出海的话,无论遇上多大的风浪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当老夫妇把人鱼姑娘卖给商人后,每当山上的神社点燃红蜡烛,当晚必定会有狂风暴雨,出海的船只也将葬身海底,无一幸免。还是一样的红蜡烛,却从此变成了不祥之物。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人们保持着善良纯洁的本心,自自然然地生活时,并没有刻意吸引人鱼,却引得人鱼青睐,并因此为自己带来好运。然而当人们刻意去追寻更大的利益的时候,却一手把自己推向了灾难之海。小川未明的《红蜡烛与美人鱼》脱胎于民间故事,写的是耳熟能详的传说,用的是娓娓道来的方式,讲的是朴朴素素的道理,蕴含着平静深沉的反思,交织着清冷凄美的哀伤。如果说宫崎骏是“动画诗人”,那么说小川未明是“童话诗人”也未尝不可。其实这么说是太过“保险”的——所有优美的艺术,都蕴含着诗性。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常常有对人类破坏自然、迷失自我等现象的反思,小川未明的童话也有同样的情结。具有同样精神气质的作品其实是一体的,这种精神被一些艺术家传承着,在不同的年代,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人们只需拨开它们身上的枝叶,就能辨认出它们原本的样子。这种绵延不断的精神,就构成了一种艺术传统。小川的童话,细腻、哀婉、凄美、幽玄……是日本传统审美思想的代表之作。
(二)松谷美代子童话中的妖怪
一次,笔者和本书的插图作者李墨谦聊天时,他说:“日本妖怪和中国妖怪最大的区别在于:日本妖怪很多都是物品幻化成的。日本人相信,被遗弃的物品时间长了都会有灵性。”
确实。日本的“付丧神”,就是在老旧的东西里住着的灵魂。《今昔物语集》中就有对“付丧神”的记载,完成于室町时代的《妖怪绘卷》中也有专门的《付丧神绘卷》。绘卷上还有这样的说明:“阴阳杂记之器物经百年化得精灵善骗人心是号付丧神。”这幅《付丧神绘卷》讲的是在“年末大扫除”中被人丢弃的旧物本打算变成妖怪找人们报仇雪恨,后来受到一莲上人的教化放弃了怨念并随他一起入道的故事。在民间传说中,“付丧神”会在夜晚说话或者到处走来走去,却并不会幻化成别的东西的模样。在《鬼太郎》中经常出现的“唐伞”,就是一把被人弃置不用的伞。除此之外,用旧了的饭勺,被扔掉后灵魂会跑出来跳舞;旧木屐或草鞋被遗弃后会长出手脚。在日本的儿童文学中,也有类似的妖怪。
日本儿童文学作家松谷美代子的长篇童话《两个意达》(发表于1980年11月),以一把会走路、会说话、有思想、有感情的椅子为线索,引出了一个与二战有关的故事。真实的历史事件在虚幻的故事情境中出现,不仅没有荒诞之感,反而引起人们对传统的缅怀和对历史的反思。故事中的椅子与原来的主人在二战中失散后,几十年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主人。他经常一边咯噔咯噔走路,一边念叨说:“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遇到了喜欢称自己为“意达”的勇子后,椅子把她错认成自己原来的小主人意达,才结束了漫长的寻找,与勇子在家里(一所废弃了几十年的旧洋房)玩得兴高采烈。对椅子来说,这几十年的时光似乎是不存在的——在他的意识中,意达还应该是以前的小意达,和当年离开家时没有任何变化。在和主人失散的时间里,他的“生命”是缺失的,勇子的出现才让他以前的生活得以继续。这把被弃置在空房子里的椅子,虽然并不是传统妖怪中的一员,但他与传统妖怪的脾性别无二致。这篇童话的作者松谷美代子对日本民间文学很着迷。民间文学中关于妖怪和精灵的传说,经过巧妙的“改头换面”,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作品里。有人说她“把古老的梦幻时代、生死问题、精灵神仙,按照传统的手法,用她独特的技巧和精密性,刻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从而显现出无比动人的魅力。”[5]笔者觉得,这篇童话最动人的地方,正是椅子对旧主人的眷恋和寻找。而这份依依难舍,在妖怪世界中绝不陌生。鬼太郎的父亲因为对鬼太郎放心不下,才把全部的意识集中在一只眼球上,形影不离地守护着鬼太郎;至于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妖,更是经历了生死之后仍无法得到解脱。
长篇童话《龙子太郎》,是松谷美代子以日本信州地区小泉小太郎的传说为基础改写的。由这个故事改编的动画片传到中国后,让一代中国人为之着迷。这也是当时为数不多的被引进的外国动画片之一。之所以成为“之一”,是因为这部动画片中的“奉献”和“集体主义”精神,是当时中国社会正在倡导的美德。在这部动画片里,只为自己、不考虑大家要受到严酷的惩罚,而且是一种很大的耻辱。龙子太郎的妈妈就是因为怀孕的时候忍不住吃了留给别人的烤鱼而变成了龙,不能轻易在人间出现,只能潜伏在深潭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而且,这种羞耻也影响到她的儿子龙子太郎的成长。
故事开始时的龙子太郎,虽然很有力气却不爱干活儿,整天吃饱了就睡大觉,而且因为他是“妖怪的儿子”,大家都嘲笑他,他的奶奶也整天为他发愁。
其实,与其说这是因为龙子太郎懒惰、贪吃,不如说这段时间是他积蓄力量的时期。显然,龙子太郎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他的母亲变成龙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出生之后,他是靠吸吮母亲取出的眼珠活命的。这就注定龙子太郎非同凡响,会有异乎常人的经历。别人的嘲弄,并没有影响龙子太郎成长的节奏。他还是每天吃吃喝喝,呼呼大睡,十分从容自然。电影《悠长假期》中有句话:“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是上帝给的长假,这个时候就应该好好享受假期。当突然有一天假期结束,时来运转,人生才真正开始了。”对龙子太郎来说,这个被人嘲弄、仿佛一无是处的时期,并非人生不如意的时候,而是人生的价值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时候。年幼的龙子太郎并非自觉地在积蓄力量,但非凡的命运却已经将他推向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有一天,他好像是吃饱喝足了,精神饱满地起床走出家门,于是他的人生就真正开始了。他沿着这条路踏踏实实地走了下去,身上蕴含的潜质一点点发挥出来,随着一天天的成长,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身强力壮的龙子太郎走出家门后,在森林里遇到了天狗并和他比赛相扑,得到了天狗的喜爱。天狗给他喝了自己的酒,使他有了一百个人的力气。但是,这一百个人的力气只能为了帮助别人而使用,要是为了自己,这力气就使不出来(这大概就是中国引进这部动画片的原因)。龙子太郎为了见到变成龙的母亲,开始了寻找的过程。这一路走下来,他不仅用自己的力气制服了红鬼和黑鬼,惩罚了坏巫婆(这个巫婆是日本人创造的“女版周扒皮”,很擅长欺骗压榨农民),帮助了贫困的人们,并在见到了妈妈之后,和她一起为受干旱之苦的百姓们引来了水源,帮助大家解决了最大的难题。龙子太郎的妈妈也因此而脱胎换骨,得以赎罪,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在这个故事中,龙子太郎的母亲犯错时并非有意,得到的惩罚却很严厉,赎罪的过程也十分残忍。她被变成了龙,为了让孩子活命,把双眼都取了出来。在海底生活了多年之后,她才见到了自己的孩子,随即,在龙子太郎的劝说下,为了给大家打开水路,她一下一下地用身体撞开了阻挡水流的大山,直到血肉模糊。其实,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妖怪之所以成为妖怪,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坏,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一旦变成妖怪,他们就难以超越这一身份;即使有人真心相助,也要经过千难万险才能得到解脱。
动画片里胖胖的龙子太郎十分惹人疼爱。他为了早点见到妈妈,在巫婆的田里飞快地收割;背着稻子堆成的大山吃力地走在田间小路上;为了让大家都吃上白米饭而不辞辛苦地把稻子交给大伙儿……这个踏实能干、不吝惜力气的孩子着实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有意思的是,这部影片从主题立意、画面风格到音乐配合,都和当时的中国动画片近似。如果不是因为狸猫、红鬼黑鬼、天狗和龙的出现,这部动画片简直就是“Made in China”了,不信的话可以找来看看。顺便说一句,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当时中国配音演员那传神的配音是个重要因素。
(三)佐藤晓与“款冬叶下的小人族”
佐藤晓的《谁也不知道的小小国》出版于1959年。这本书的中译者朱自强认为,《谁也不知道的小小国》是日本的第一部幻想小说。其实,这并不是朱自强一人对它的评价,在日本甚至世界儿童文学界,这本书都获得了很大的肯定,认为它“把一个作家想象出来的故事描写得如同真的发生了一样”。
在这部“如同真的发生了一样”的故事中,有一群被叫做“克洛勃克尔”的小人,他们“身长一至二寸,体重三至六公斤,其心性机敏,据说讨厌经常显露其身体。或者只闻其声,不见其形”。[6]他们的力量很微弱,搬运一根芦苇需要几十人;把15厘米长的萝蘑果实分成两半,一半就能当成船来打鱼。“克洛勃克尔”究竟是何方神圣呢?且看茂吕美耶在《传说日本》中对他们的介绍:
“‘Koropokkuru’是北海道的代表传说,阿依努语发音为‘Kor-pok-un-kur’,意思是‘款冬叶-下面-居住-神’,也就是在款冬叶屋顶竖穴居住的民族,另一解释是‘款冬叶下的小人族’。所谓竖穴居住,是在地面往下挖洞、铺平,再用柱子撑着屋顶的半地下室住居。
小人族传说地域包括北海道、南千岛、库页岛,流传范围非常广泛,是原住民阿依努人的民间传说。现已脱离传说范畴,成为北海道最受欢迎的偶像,无论商店或团体,甚至娱乐设施,到处可见此名称。相关童话书籍也很多。”[7]
根据茂吕美耶的描述,“克洛勃克尔”一般穿直筒袖的上衣和直筒裤,男女服装和发式都有所不同。相同的一点是,无论男女都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面孔,所以男人总是戴着类似眼镜的遮光器,女人们干脆把面孔蒙了起来。他们以鸟、鱼和兽类维持生命,会生火,吃熟的东西。本来,“克洛勃克尔”和当地的阿依努人和平相处,互不侵犯,还常常做些交易,互利互惠。有时候,阿依努人打猎不顺利了,“克洛勃克尔”还会悄悄地接济他们一下,帮助人们渡过难关。后来,“克洛勃克尔”与阿依努人在十胜地方发生了战争,据说是因为有一次“克洛勃克尔”被恶作剧的阿伊努人捉住,遭受了羞辱,此后就全族往北迁徙,具体下落从此便无人知晓。
矮人的传说,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指环王》中的霍比特人,还有欧洲民间故事中常常出现的挖掘和守护金矿的侏儒……有的故事真真假假,让人感觉矮人似乎是存在的。“克洛勃克尔”在日本似乎就是虚实参半的。有的人认为他们是传说中的小矮人,有的人却相信他们真的曾经存在,是在阿伊努族定居之前住在北海道的小人种。据说,明治时代至大正时代初期,日本学界还发生过一场“克洛勃克尔论战”。一方坚持认为“克洛勃克尔”是阿伊努人的先住民,另一方则认为这种说法子虚乌有。参加这场论战的有动物学、民俗学、人类学、考古学等各种领域,最后因凭据不足而得出了“克洛勃克尔并非真实存在”的结论。虽然如此,“克洛勃克尔”的传说却自此蜚声天下。
有人说,《谁也不知道的小小国》受了英国现代幻想小说的强烈影响,特别是受到了玛丽·诺顿的幻想小说《地板下的小人》的影响。这一点固然不可否认,但笔者觉得,这本小说与日本的民间传说有更深的关系。书里的西红柿奶奶,是对鬼神还保留着了解和亲切的态度的人,和《龙猫》中的邻居奶奶是一个类型。她说:“妖魔很是有趣,现在的人对它的本来面目可是一无所知啊。”这些小矮人没有干过什么坏事,相反地,还曾经与恶神交手,把村子保护了下来,并为人们消灭了山里的蛇。但是他们喜欢恶作剧,有时候淘气得过了头,还会被山里人抓个正着。不过,村民们都把小矮人当做朋友和邻居,知道他们喜欢住在款冬叶下,都当心不去破坏小山的环境,小山在村民们看来,是属于小矮人的,人们都注意不去侵犯和靠近。后来,人世越来越喧嚣不安,小矮人渐渐不愿露面了,关于村民和小矮人之间的充满情趣的传说也渐渐被“切不可靠近小山”的警告所代替,村民和矮人的关系,似乎是彻底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