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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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影的告别/鲁迅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原载1924年12月8日《语丝》第4期)

作品导读

《影的告别》是《野草》的第二篇,与同集中的《墓碣文》、《死后》、《死火》等篇章一样,写的都是离奇诡谲的梦境。当时的鲁迅刚刚搬到西三条胡同21号居住,一年前兄弟失和的隐痛依然还在,又得了一场“几乎吐血”的大病,而后来给予他慰藉的许广平的爱情此时还遥不见踪影。在这许多合力的作用下,鲁迅的虚无感抵达了其生命征程的顶峰。这种虚无感在他半年后给许广平的信中直露无遗:“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鲁迅《两地书·四》)这里所谓“太黑暗”的作品大致就在这部《野草》里,因此《影的告别》中的“黑暗”与“无地”等词也可以从这句话来理解。

《野草》是鲁迅的散文诗集,包括23篇作品,最初曾陆续发表于1924年12月至1926年1月的《语丝》周刊上。关于《野草》的创作背景,鲁迅曾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还曾告诉过他的一位朋友说,“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章衣萍《古庙杂谈(五)》)

其实早在1920年前后,鲁迅翻译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工人绥惠略夫》时,就和同样有着虚无感的“个人的无治主义”思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并对其中的一句话反复引用:“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影的告别》中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一句,也有着类似的深刻思考。但毕竟鲁迅的多疑思维是能够使得他超越于这虚无思想的,那就是“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这或许就是把握《影的告别》一文的要义吧。

拓展阅读

鲁迅:《野草》

丸尾常喜:《〈野草〉解读》,秦弓译,《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

钱理群:《鲁迅〈野草〉里的人生哲学》,收入《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刘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