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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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小河周作人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河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彻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原载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号)

作品导读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新青年》的重要作者,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致力于提倡“人的文学”和人道主义,关注儿童教育、女性解放与民间文化。在创作领域中以小品文的成就最高,此外在翻译和文学批评等方面也颇多建树。

周作人并不以诗才见长,而写新诗更是从“民国七年才开始的,所以经验很浅”。(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三〇》)鲁迅也说过,他们兄弟俩“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鲁迅《〈集外集〉序言》)但《小河》发表之后,却引来了一片赞扬之声。正在大力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首先敏锐地发现了这首作品在“诗体大解放”方面的示范意义,认为“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并因此称赞它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胡适《谈新诗》)

在与这首诗同时发表的题记中,周作人宣告了《小河》模仿的对象是波特莱尔的散文诗,“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而原本诗歌最讲究的韵脚和格律,则有意地加以了淡化。与半文半白的“胡适之体”新诗相比,《小河》所采用的分行与无韵的体式,的确显得更加自由和天然。更为难得的是,在努力摆脱传统旧诗的格律束缚时,周作人并没有牺牲诗歌固有的“诗美”。整首作品“融景入情,融情入理”,清淡而不失蕴藉,朴素而不乏精致,体现了周作人一贯的审美态度。

周作人的学生废名则认为,《小河》对新诗发展的意义,并不在于诗体的欧化,“这都是表面的理由”,更为重要的是“周先生的新诗,其所表现的东西,完全在旧诗范围以外了”。(废名《论新诗·〈小河〉及其他》)而在周作人自己看来,《小河》中蕴藏的那种“忧惧的分子”,本来便是中国旧诗的传统,并不新鲜,只不过“他们不幸多是事后的哀伤,我们还算好一点的是将来的忧虑”。(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周作人对于将来的忧虑,在诗中借用“稻”的拟人化形象曲折地呈现了出来:“我喜欢水来润泽我,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他害怕“水”一旦冲出了围堰,便会“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或者“将我带倒在沙滩上,拌着他卷来的水草”;他希望“水”能够永远“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这里的“水”,显然代表了新文化运动的蓬勃潮流。而“稻”对“水”的畏惧,则典型地体现了一部分启蒙者对“五四”发展方向的担忧和对于群众运动本能的抗拒。最后,周作人发出了疑问:“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以这个无解的问题收束了全诗,“古老的忧惧”依然在作者的思想中延续。

拓展阅读

周作人:《两个扫雪的人》、《过去的生命》、《画家》

钱理群:《周作人与五四诗歌艺术思维的变迁》,收入《周作人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