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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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职业/汪曾祺

巷子里常有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走过。所卖皆平常食物,除了油条大饼豆菜包子之外便是那种椒盐饼子跟西洋糕。椒盐饼子是马蹄形面饼,弓处微厚,平处削薄,烘得软软的,因有椒盐,颜色淡黄如秋天的银杏叶子。西洋糕是一种菱形发面方糕,松松的,厚可寸许,当中夹两层薄薄的红糖浆。穿了洁白大布衣裳,抽了几袋糯米香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到日影很明显的偏了西,有点微饿了,沏新茶一碗,买那么两块来慢慢地嚼,大概可以尝出其中的香美;否则味道是很平淡的。老太太常买了来哄好哭作闹的孩子,因为还大,而且在她们以为比吃糖豆杂食要“养人”些。车夫苦力们吃它则不过为了充饥罢了。糕饼和那种叫卖声音都是昆明僻静里巷间所特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叫作“西洋糕”,或者正因为叫“西洋糕”吧,总使人觉得其“古”,跟这个已经在它上面建立出许多新事物来的老城极相谐合。早晨或黄昏,你听他们叫:

“椒盐饼——子西洋糕……”

若是谱出来,其音调是:

so so la——la so mi ruai

这跟那种“有旧衣烂衫抓来卖”同为古城悲哀的歌唱之最具表情者。收旧衣烂衫的是女人多,嗓音多尖脆高拔。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常为老人及小孩。老人声音苍沉,孩子稚嫩游转(因为巷子深,人少,回声大,不必因拼命狂叫,以致嘶哑,)在广大的沉寂与远细的市声之上升起,搅带出许多东西,闪一闪,又淀落下来。偶然也有年轻轻的小伙子挎一个竹篮叫卖,令人觉得可惜,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理想的职业的。他们多把“椒”念成“皆”,而“洋”字因为昆明话缺少真正的鼻音,听起来成了“牙”。“盐”读为“一”,“子”字常常吃了,只舌头微顶一顶,意思到了,“西洋”两字自然切成了一个音。所以留心了好一阵我才闹清楚他们叫的是什么,知道了自然得意十分。——是谁第一个那么叫的?这几个字的唇齿开合(特别是在昆明话里)配搭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悲哀,悲哀之中有时又每透出一种谐趣。(这两样感情原是极相邻近的)。孩子们为之感动,极爱效学。有时一高兴就唱成了“捏着鼻——子吹洋号!”一定有孩子小时学叫,稍大当真就作此生涯了。

老在我们巷子里叫卖的一个孩子,我已见他往来卖了几年,眼看着大起来了。他举动之间已经涂抹了许多人生经验。一望而知,不那么傻,不那么怯了,头上常涂油,学会在耳后夹一枝香烟,而且不再怕那些狗。他逐渐调皮刁恶,极会幸灾乐祸的说风凉话,捉弄乡下人,欺侮瞎子。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卖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声音可多少改变了一点,你可以听得出一点嘲讽、委曲、疲倦,或者还有寂寞,种种说不清,混在一起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门前等一个人来,他来了。也许他今天得到休息,(大姨妈家老二接亲啦,帮老板去摇一次会啦,反正这一类的喜事,)也许他竟已得到机会,改了行业;(不顶像;)他这会儿显然完全从职业中解放出来。你从他身上看出一个假期,一个自在之身。没有竹篮,而且新草鞋上红带子红得真鲜。他潇潇洒洒的走过去,轻松的脚步,令人一下子想起这是四月中的好天气。而,这小子!走近巷尾时他饱满充和的吆喝了一声:“椒盐饼——子西洋糕。”听自己声音像从一团线上抽一段似的抽出来,又轻轻地来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

一九四七年六月中(原载《益世报》1947年6月28日)

作品导读

汪曾祺(1920—1997),1940年代,还是西南联大学生的他开始文学创作,早期小说的代表作包括《复仇》、《鸡鸭名家》等。1980年代,汪曾祺以《受戒》和《大淖纪事》重新引起文坛关注,其文化小说被视为是“京派”文学传统在当代的“复活”。

《职业》写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那独具特色的叫卖声是汪曾祺非常熟悉的昆明市声。这声音给他以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1980年代,他重新改写了这篇小说,来表现他对“这个孩子过早的失去自由,被职业所固定”而感到的“更大的不平”。(汪曾祺《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的自己》)《职业》中的孩子,在日常的生活中已经失去了童真,他的叫卖声中充满着嘲讽、委屈、疲倦和寂寞。只到某一天,当他脱离了自己的职业身份,他那句饱满、充满活力的吆喝,才让我们感受到他人生中难得的“轻松”。这一类普通人、平常事,是汪曾祺最熟悉的题材,他对自己笔下的这类人物充满同情和悲悯,恰如他所喜欢的宋儒的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也因此,他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

《职业》的故事是如此简单,简单得不像一篇小说,而更像一篇散文,这也许恰是1940年代的汪曾祺所要追求的境界。汪曾祺对短篇小说有自己特殊的理解,在写于1947年的《短篇小说的本质》一文中,他这样说道:“我们宁可一个短篇小说像诗,像散文,像戏,甚至什么也不像也行,可是不愿意它太像个小说,那只有注定它的死亡。”汪曾祺强调了散文化小说和传统小说的不同:它关注小事,呈现生活的片断,它不过分地刻画人物,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不重情节,而十分重视语言,它所要书写的往往只是一种意境。

汪曾祺所推崇的这种小说,在现代文学史上实际构成了诗化小说的传统,废名、沈从文、冯至等作家都可列名其中。他们所体现的是一种现代的小说美学,刻意模糊小说和其他文类之间的界限,强调语言的诗化和结构的散文化等,成为这类小说的共同特色。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正是师从沈从文学习写作。自然,他也被纳入这一传统之中,且成为这一传统最为出色的传人。

拓展阅读

汪曾祺:《异秉》、《鸡鸭名家》、《职业》(1980年代版)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