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儋州,苏轼受到州官张中的眷顾,还可以住官房,吃官粮。但是,第二年,朝廷派出以迫害元党人著称的湖南提举董必赴广西考察,董必于途中得知东坡住在官家的房子里,日子似乎还能过下去,那还了得,便派人将苏轼苏迈父子赶了出来,给东坡以帮助的一些官员也遭到查举,受到轻重不一的惩处。本来还要重办苏轼,但随同董必察访的彭子民不愿看到董必对苏轼相逼太急,流着泪请求放过苏轼,董必这才罢手。东坡被赶出来,流落在外,无一寸栖身之处。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桄榔林中兴了一块地,在十多个学生和众乡亲们的帮助之下,花了一个月时间,建成了三间茅屋。茅屋四周荒芜潮湿,蚊蚁肆虐,比之当年白居易贬居浔阳更是苦楚。但是总算是不再露宿野地了。
东坡将自己的茅屋命名为“桄榔庵”,并写了《桄榔庵铭》:
“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在四面漏风的茅屋中还没有住上几天,他就开始展望未来,希望将来的日子总是美好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
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他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此地住下来,就算是终老是乡也无不可,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与程秀才书》)东坡要让自己变成一棵海南特有的桄榔树,变成一棵不屈不挠的椰子树,深深地扎下根来,笔直地刺向天空,尽情舒展自己的绿叶,笑傲一切狂风暴雨。
桄榔庵之外不到一里处,东坡引导着当地居民掘下了一口井——“东坡井”。海南虽然雨水充沛,但当地居民长年饮用的却是沟渠里面的腐水,再加上当地瘴气盛行,很多入喝了这种脏水患病死去。东坡教大家挖了这口井,从此,当地居民能用上清冽甘甜的井水了。一直到现在,这口井仍旧使用着,而且是整个中和镇年代最久、水质最好的一口井。
海南居住已定,东坡大感可以度日了,他的心灵和眼睛又开始关注当地的生灵。他迈动自己六十有二的脚步,风风雨雨地行走于田间地头,去考察当地人民的生活情况。他发现,海南土地肥沃,雨水很足,但也许是少数民族较多的缘故,人们不太懂得农业生产知识,于是,他写下了《劝陶诗》,劝说老百姓重视水稻种植,重视耕牛的地位和作用,改进生产工具,并加强邻里之间团结:
“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耒耜,好尔邻偶。
斩艾蓬,南东其亩。父兄晋挺,以扶游手。”
面对当地民众中“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以巫为医,以牛为药”的不良习惯,东坡写了一篇《书柳子厚牛赋后》,在老百姓中间提倡科学,让大家不要相信鬼神。但是,这些事情相比起人们没有文化、知识落后的情况来说,都还算不得什么。东坡认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教化生民。在儋耳,别说学校,就连一本书也很少见。东坡跃跃欲试,要在这块蛮荒之地上,大干一番事业,播种下第一颗文明的火种。
他结识了一些当地有文化的人,与他们相互交流,将众多的学子吸引到自己身边。他办起了一所学堂,亲自编写教材,讲授知识。这样,在竹篱茅屋之中,开始可以闻听得到朗朗的读书声,这声音在东坡听来有如仙乐:
“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酌。
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无论是汉族还是黎民,儋耳及周边的人们都将苏轼视作文化北斗,他们爱戴自己的文化伟人,对他充满感激和尊敬。附近的黎胞们打下猎物,连夜都要给苏氏父子送来,苏东坡走到哪里,哪里就围上满目敬仰的人群。海南岛上其它三州的读书入也闻讯纷纷赶来,虚心向苏轼问学;就连远在广州的学子也冒着惊涛骇浪之险,远道前来求学。《琼台记事录》中曾作记载:
“宋苏文忠公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就这样,苏东坡为海南培养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士姜唐佐,教育当地学子无数。至今,你如果来到海南儋州东坡书院,仿佛仍然可以听到当年满院的学子们稚嫩清脆的吟咏之声。
在海南的日子里,远离大陆,远离原来的诗朋文友们,东坡过着一种独居自省的生活。他善于群居,也十分能独处。闭门静养,检点内心,修道参禅仍然是他的日常功课。但是,就在这连纸张都买不到的海南岛上,他也不忘致力于研究学术、写诗著文。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他四处借书,修改订正了贬居黄州时写成的九卷《易传》和五卷《论语说》,还新撰了《书传》十三卷,《志林》五卷。尽管上了年纪,他仍然十分勤奋,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窘迫也丝毫没有减轻他旺盛的创作力。远谪岭海时期,东坡创作了诗歌近九卷,约四百余首,还有一些词作和散文。黄庭坚曾说:
“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弟弟子由则说,东坡在海南对,“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但“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蓑惫之气。”
海南的生活件件记于东坡笔下,当地的风物人情也样样纳入文中。到海南之前,他的诗风豪放超迈,汪洋恣肆:贬谪海南之后,转而变得淡雅高远,艺术上日臻成熟。苏东坡以诗句为自己的一生作传。
元符三年二月,哲宗亡故,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轼以琼州别驾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六月,东坡离开了贬居三年的儋耳。
又是波涛滚滚的海面,海鸟在船舷边低低地飞旋,有的嘴里还不停地叽叽喳喳,在东坡听来,那鸟儿一声声叫的好象都是:“早日归去”、“早日归去”——他要回家了!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去……回望儋耳,他心潮起伏。三年前也是这样,风浪里飘摇着来倒儋耳,原想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不会回中原了,却不想今日又漂泊在回程的旅途上。当真是人生无常,死生无定。但此时的苏东坡早已不将造化弄人放在心上,夜里,他写下了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是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大海上,波涛中,苍颜鹤发的诗人静静地立着,身姿虽然老迈,风骨却依旧凛然。眼前,一轮明月悬在中天,无比皎洁,无比清丽……
第九集
(画面依次为:宋代的书院、文人画、宋瓷茶具等;苏轼的书法、绘画作品如《黄州寒食诗帖》、《梅花诗帖》、《祷雨帖》,以及《枯木竹石图》等。苏轼诗词作品的各种版本书影,以及苏轼诗词的书页等。叠影大自然中的山川草木等。)
画外音:
九百多年前,苏轼生活在一个经济结构变迁、政治风波迭起的社会环境中,同时,也生活在一个文人地位提高、文化气氛浓郁的人文环境中。那个时代,我们的民族,告别了唐代那种相对开放,因而显得大气盘旋的心境,渐渐地转变为一种比较封闭,因而显得淡雅含蓄的心境。那是一个文人的天地,规模庞大的士大夫阶层迅速崛起,他们的审美意志和审美趣味,从根本上影响着社会其他阶层。士大夫文化成为整个社会的主流文化。这种文化,不再象秦汉时代那样表现人对世界的征服,不再象魏晋南北朝时代那样注重人的风采神韵和玄妙思辨,更不象大唐时代那样强调人的意气和功业。宋代的文化,尤其是宋代艺术,更深入、更细致地走进了人的内心。典雅婉媚的宋词,品味高雅的宋画,秀气细腻的宋代瓷器,清雅脱俗的宋人文房四宝,可以视为这种文化艺术的表征。就在这一片水软山温之中,飘逸放达、豪雄阔大的苏轼,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依然是龙的传人的天生慧根,依然是华夏诗国的风采神韵。不同的是,苏轼身上多了几分经历一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磨难之后的颖悟,和承受过多次进取和退隐的内心矛盾冲突之后的沉稳。
苏轼身上,还有一个鲜明突出的与众不同之处:他是一个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的艺术全才。日月山川几乎把所有的灵气和秀气都给了他。面对莽莽昆仑、浩浩长江,面对大地高天上每时每刻都在孕育着、萌发着、流动着的勃勃生命,苏东坡无时无刻不感到内心有一股激情在涌动,这激情有时是昂奋的、有时是悲戚的,有时又如鼓乐齐鸣之中的欢歌狂舞。它是山火,是地泉,是海啸,仅仅让诗句在内心中滚动已经远远不够了,必须写出来、画出来。苏东坡为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墨竹写过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说:“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一个“溢”字,把苏轼那象春水满涨的河床一般汪洋恣肆的内心世界,活托托地端了出来。当精神的潮水漫过了堤岸,诗、书、画就不能不融为一体了。
苏轼正是这种诗、书、画一体的文人士大夫的代表。
真正的诗人,往往是以一种无限的激情和温柔去爱这有限的甜蜜的人类生活。这是一种高贵的激情,一种亲情般的温柔,一种阔大无边的爱。大爱无言,大爱是宁静的、平和的,象海洋把波澜都蕴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样的境界。也许,人类的生活中到处都躲不开邪恶和残酷,但是,在获得了这种境界的诗人眼里,到处都有美的太阳在照耀,在闪烁。
苏轼十分看重这种境界,在诗歌里,他把这种境界表达为大自然与诗人的心情意态的融合,也就是“境与意会”。在他眼里,好诗是山水人物风情与诗人的真情逸兴悠思的生气灌注的整体。他的诗歌和绘画,追求的是这种境界,他的书法,更是淋漓尽致地在世界面前让这种境界豁然敞开。
(画面依次为出土的龟甲、钟、鼎、竹简、汉砖、古老的碑林,以及上面的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行书、楷书、草书等各种书体的汉字;典型的东方风格的古建筑及其内外古色古香的环境中推出的苏轼的书法作品等)
解说词: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奇妙的东西,莫过于汉字。当这一个个由点线构成的古老的方块字,从历史的沉沉大梦中醒来,人们发现,在汉字里,中国人的心灵依然明净如水、灵动如水。原来,中国的书法早已在笔走龙蛇之际,将中国人的全部情感意象注入其间。中国人将汉字的书写升华为艺术,于是,书法成为一种生命的载体,一种精神,一种象征。
我们从秦砖汉简中,还可以看到中国书法艺术最早迈开的蹒跚而拙重的脚步。当这沉沉的脚步踏响在苏轼所生活的北宋年间,中国书法已经在历史的回廊里经过几番曲折,现出一派走下坡路的衰败景象。汉字的书写,在晋代王曦之手里曾经那般轻盈妍美,那般高洁清秀,那般玉树临风。可是王羲之父子之后,由于因循守旧,缺乏意趣,除了少数性情中人获得过那种萧散简远的超脱心灵之外,多数人依然是要么写得过于肃穆,过于沉重,要么写得过分纤弱,过分妩媚。
历史将目光投向苏轼,这个地道的中国文人,这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这个有着高洁的心灵和旺盛的生命力的男人。在书法上,书圣王羲之是苏东坡最仰慕的人。他向往那种在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中实现心灵开放的魏晋气象。一篇《兰亭序》,在苏轼心头撞击出悠远的回响。公元353年暮春的绍兴,公元353年暮春的那个四十余位东晋名流的兰亭聚会,把中国书法的精神、气韵、情调,融汇成一股生命的动感,留在了王羲之的《兰亭序》里。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一切自由地呼吸,自由地下下跳跃,自由地纵横驰骋,统统通过点画的无限变化神奇地传达出来。那里面透出来的清朗俊逸的书风,有着那样大的精神容量。一股暖烘烘的文人情怀,常常令苏轼陶醉。
后之来者苏东坡并不让自己蜷伏在王羲之的身影之下。学识渊博,眼界开阔,胸襟高旷,个性奔放,给苏轼的书法带来崭新的风采。与晋人的清瘦、唐人的浑厚有所不同,苏轼的行书结体方扁,左低右高,撇捺重而有波磔,而且大小参差,墨浓如漆。通篇疏密相间,开合有度,一气呵成。时而显得平和简远,时而显得奔放激越。跌宕起伏,一如他无比丰富而又波澜壮阔的情感。这种独树一帜的“苏体”书法,恰与苏轼的坎坷人生经历和丰富的生存体验,形成两个彼此呼应的纷繁世界。
让我们通过苏轼的《寒食诗帖》来进入这个诗书一体的精神空间。
这是苏轼困居黄州的岁月留痕。屋里寒窗冷灶,屋外风雨纵横。小屋象一只在大浪里颠簸的渔船。风雨在大宇宙中弥漫,诗人的愁绪在内心的小宇宙中弥漫,仿佛就在雷电撕裂夜空的那一刹那,诗句凌空爆裂:“自我来益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生命难道就这样与春天一起逝去了?凄风苦雨难道就这样与我纠缠一生?这时,内心的绝望与奋争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激烈的冲突。柔韧的羊毫在苏东坡腕底显得无比灵动,一笔一画,如有神助。悲伤在线条的运动中,沉郁在线条的运动中,呼喊在线条的运动中。每一次方向、速度和力感的变化,都让人感觉到苏东坡心灵的律动。他将自己的生命冲动化作笔下汉字的神、气、骨、肉和血液,他要对捉弄人的命运大声说不。从《黄州寒食诗帖》里,你看到了苏轼对自然的崇尚,对生命的崇尚,对个性的崇尚。
从《黄州寒食诗帖》的第一个字,走到最后一个字,就象穿越一条历史的和心灵的通道。从《黄州寒食诗》的那股气势和神韵所汇成的大江里游出来,整个一部北宋文人的精神史,仿佛就摊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