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电视专题片,写作时间从1998年至今。
第一次与乐山电视台的朋友合作,就是在1998年。当时,乐山市为制作送往欧洲各国的旅游风光片找到我,邀请我为关于乐山大佛和峨眉山的专题片撰稿。时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王大华先生是位谦谦君子,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的他说到文学、艺术,兴致极高。电视台的资深编导曾章琴先生,是位作曲家,深谙电视专题片艺术之道。他们都为乐山大佛和峨眉山写过不少作品,大华兄还有关于乐山大佛的电视连续剧台本问世。老友陈德忠先生当时也在电视台任职,他关于乐山大佛的剧本我也是拜读过的。总之,乐山毓山川之灵秀独多,人文尤盛。藏龙卧虎,名不虚传。
喝过大华兄在街边小店设的“壮行酒”,我和摄像师小林、小邵三人便开始了为期五天的峨眉山之行。我们先乘汽车至伏虎寺,然后乘缆车上了金顶。金顶的几个昼夜令人难忘,在华藏寺结识的心照法师更令人难忘。我们三人住在寺内,按众位僧人的作息时间行事,早上拍他们念经、打坐、做早课,晚上听心照法师给年轻僧人讲“一切无常”、“一切无我”、“涅寂灭”。从金项返回时我们是一路走下山的。白天赶路,晚上投宿。一路上,经历了九十九道拐的艰辛,经历了在洗象池与群猴周旋的惊险。这次峨嵋山之行,两位摄像师收获了大量美好、珍贵的镜头,我则在写出电视专题片文学台本之后,还收获了一篇散文《在云端》。
此后,又先后数次应乐山市朋友之邀,与他们愉快合作,完成了专题片《记住一座山》、《如此江山》、《大佛在上》、反映嘉州画派宗师李琼久生平与艺术的专题片《千古峨嵋丹青梦》,以及关于苏东坡的10集专题片《大江东去》的文学台本。
电视专题片选
如此江山
(电视专题片文学台本)
撰稿廖全京[从空中鸟瞰凌云山全景。
[遥视三峨,俯临三水,凌云大佛巍然壁立。
(解说词)
我们又远远地看见了它——凌云大佛。
从空中望下去,它仍然像拔地而起的第一天那样,坐东向西,为脚下的大江祝祷,为身边的人类祈福。
凌云大佛,这是长江在上游的峭壁上重重地撞出的一个惊叹号。
呼啸着奔下巴颜喀拉雪峰之后,岷江急匆匆地在这里与青衣江和大渡河汇合。三条江孩子般兴奋地抱成一团,喧喧嚷嚷奔腾而去,把雷霆似的涛声留给了浩淼空阔的宇宙,和同样浩淼空阔的时间。同时留给宇宙和时间的,还有这一尊世界第一大石刻佛像。
这尊高达七十一米,历时九十年才建成的石刻弥勒佛像,威严而慈祥地端坐在江边,风风雨雨,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了。人们带着虔诚的或悠闲的心境,从地球的不同角落来到它的脚下。然后,怀着更为虔诚或更加悠闲的心境,回到世界的各个地方。他们带走了什么呢?对于文化的景仰?对于历史的思索?对于自然的陶醉?抑或是对于宗教的感悟?
人们为什么会如此向往这块美丽的土地,和这尊神秘的大佛呢?
还是让我们共同来探讨和感悟凌云大佛的精神之路吧。
[远望乐山,一派葱笼。
[仰望凌云寺山门,“大江东去、佛祖西来”赫然在目。
[韦皋《嘉州凌云寺大像记》碑近景。
[凌云大佛足下洞窟近景。
[仰拍海通雕像。
[摇拍海师洞内外景观。
[有关章仇兼琼、韦皋的文献、图片等史料。
[各种不同角度所见大佛石像。
(解说词)
乐山,古称嘉州。大江边上,凌云山与嘉州遥相对峙。紧挨着大佛依靠的凌云山栖鸾峰,乌尤山如海上蓬莱,在汹涌的江涛中做着绮丽的梦。春和景明的日子,或者红叶飘飞的季节,这一带仿佛一丛丛青翠欲滴的茨竹,从玻璃似的江水中轻轻漂起。阳光是透明的,云彩是透明的,连那些笼着云的山、披着雾的水,都显得轻盈鲜亮。这时候,目光越过江边的大佛,越过大佛所依托的凌云山九座山峰,直达天边的峨眉山,你会感到天高地迥,江山形胜,胸襟顿时阔大。难怪清代著名文士赵熙一脚踏进乌尤山,便情不自禁地大声赞叹:“如此江山”。
这样的江山,孕育了这样的百姓;这样的百姓,创造了这样的大佛。
那是人与自然,人与宗教的关系史上让人感动的一页。依偎在这样浑身是灵气的山水之间的凌云大佛,用它身上的创痕和水渍,抗拒着时间给历史造成的似乎是不可抗拒的遗忘,时时提醒后人:这里曾经是祖先的精神寄托,是前人行为的信念,是自然的与人文的山水融汇成一体的古老精神家园。
将近两千年前的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是狂放无羁的。三江汇流,浊浪排空。每一个浪头几乎都给岸边的农夫、江上的舟船带来致命的威胁和灾难。为了镇慑和遏制狂暴的洪峰,为了撵走命运的恶魔,我们的祖先决定在这凌云山栖鸾峰上凿开石壁,塑成佛像,借弥勒的无边法力,来免除水患。地域和时代限制了那一代四川人,地域和时代又造就了那一代四川人。面对洪水,他们求助于宗教,求助于神灵。求助的过程中显示出来的,却又是人的神圣、庄严与力量。
人们将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海通法师、章仇兼琼、韦皋。他们的名字连结起来,前后贯串了凌云大佛九十年断断续续的修建史。无论是作为善良虔诚的僧人,还是作为廉洁勤勉的官吏,他们为了减水势,镇风涛,前仆后继造大佛,都刚强弘毅地和普通老百姓走在了一起,从而也就同样刚强弘毅地踏上了凌云大佛的精神之路,庄严地走进了历史。
历史终究不会完全消逝。大佛完工之后,当时主持这个巨大工程的地方官员韦皋,写有一篇《嘉州凌云寺大佛像记》的碑文,记载这件大事。多少年过去了,碑文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人们都认为,它早就被毁灭了,湮灭了,直到上个世纪末,人们终于在大佛左侧悬崖绝壁上找到了这块严重风化的巨大石碑。从依稀可辩的残留碑文中,可以看到“贞元十九年”等字迹。
这篇写于贞元十九年也就是公元803年的碑文,把我们带回到修建凌云大佛的那个朝代——唐代。唐代,那是一个中国人的身影高大无比,中国人的名字如雷贯耳的朝代。今天的人们,几乎不可能再获得对于那个时代昂奋而自在的生存体验了。当时世界一等的国家,一等的国力,造就了一等的公民,一等的胆魄。凌云大佛开始筹建的唐玄宗开元年间,政治开明,励精图治,出现了杜甫称道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盛世”。那更是一个中国精神史上的黄金时代。国内和谐、一致;对外开放、通达。无论哪个民族,都融洽地生活在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大时代氛围中;无论哪种宗教,都能在东土大唐得到尊重和保护。国家上上下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这个根本大业上。在这样的精神背景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凌云大佛工程,生气勃勃地成为了盛世风采中一道壮美的景观。
海通凝聚着大唐僧人的自信,石匠塑造着大唐百姓的自信,章仇兼琼和韦皋坚守着大唐政权的自信。他们并不知道,那一时刻,在地球那边的意大利半岛,罗马帝国正经历着一场又一场巨大的劫难,领土不断丧失,城市居民锐减,历史古迹大量倒塌。同一时期,欧洲大陆上的法兰克王国,正在与阿拉伯人强大的骑兵激烈交战。而东土大唐是稳定的,大渡河边是安宁的。震天的凿石声、号子声与波涛声正在抬起一座巨大的石刻弥勒佛像,正在抬起一个民族的自信心和安全感,一个民族的伟大与庄严。
这里远离海洋。大海的波涛声早就被重重山岭隔断了。然而,自古以来,居住在这亚洲心脏地带的人们就认为,从大佛脚下的山洞下去,便可以直通东海。这是一种信念,把陆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与大海紧密联系起来的信念;是与生俱来的人类对于海洋的梦幻和向往。在内陆和大海之间,有血有肉地活跃着的,就是盛唐时代自尊、自信、自强不息的人。也许,这才是当年凌云大佛的创造者、那位充满悲剧精神的和尚为自己取名海通的原因?
已经无法详细知道海通法师的生平了。在老百姓的心里,他是无边苦海之上的一叶慈航之舟,他是人心向背,是良心。为了筹建大佛,他千里化缘,广集佛财;为了保住佛财不被贪官敲诈,他不惜挖掉自己的眼珠。那一年,有一位官员向海通勒索造佛像用的钱财,海通回答他:“你可以挖走我的双眼,但是不能拿走佛财。”那官员一怒之下,要他挖出自己的眼珠,海通毅然走向了无边的黑暗。但是,江山是多情的。大佛给了他光明,由人民书写的历史给了他光明。他从大化中来,复归大化中去,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堆坟冢,一缕青烟。他微笑着,坦然地把自己融进这嘉山嘉水的万里云烟中去了。海通永生!
继海通之后主持凌云大佛续建工程的,是开元27年起担任剑南节度使的章仇兼琼。对佛教的向往和对民间疾苦的关切,熔铸了他强烈的责任感。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他拿出自己的20万贯薪水,全部投入到尚未完工的大佛工程中。随着章仇兼琼升迁为户部尚书而离职,大佛续建工程不得不停顿下来。
浩大的凌云大佛工程,最后是在唐德宗贞元初年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主持下完成的。韦皋治蜀二十一年,政绩显赫。和章仇兼琼一样,他面临的也是一个经费极度紧张的局面。他掏出了自己的50万贯薪水,以补不足。他接手后的十五年里,开凿了佛像膝盖以下的佛体,给整个佛像涂上了金碧辉煌的色彩,修筑了保护佛像的十三层重檐阁楼。阁楼依山傍崖,逐级上升。可惜,在后来的岁月里,这雄伟的阁楼不幸坍塌于战火之中。
仿佛从天上降下来,又仿佛自地面涌出来,世代期盼的大佛巨像终于诞生,三条水系在大佛脚下携手东去。从此,这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上,高高升起了一盏普渡慈航的明灯。它与同一条水系上的都江堰遥相呼应,成为川西大地上震惊世界的两大工程。
凌云大佛工程,这是一代接一代的百年大业。多少人的鲜血与生命,象凌云九峰上的朝霞一样,映红了大佛的金身金面。大佛,你是生命的华表,生命的礼赞,是大唐帝国国运的象征。海通走了,章仇兼琼走了,韦皋走了。他们都没有为自己留下一个字,一句话。因为,所有的话都让沉默的大佛替他们说了。大佛,那是他们的精神自传,是大唐时代中国人的精神自传。
[远眺扑凤洲,油菜花一片金黄。
[江中沙滩,两边河道上舟船往来。
[乐山博物馆所见文物。
[乐山麻浩崖墓所见文物。
(解说词)
凌云大佛之所以能够如此巍峨地站立着,站得这样稳固,显得这样大度端庄,那是因为它脚下的土地蕴蓄深广。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它的每一捧泥土,每一缕阳光,都记录着我们祖先的精神历史。
传说很久以前,华夏民族的一支——氐羌族人,沿着青藏高原横断山脉往南走。他们从川西高原的边沿走向盆地的中心——成都。路上,有些人被碧绿碧绿的岷江和青衣江深深吸引,让峨眉山、凌云山、乌尤山用青翠青翠的山色挽留了下来。春秋时代的蜀王开明就是这样在这里开始了他的事业。开明果然带来了开明。从他开始,直到秦国灭掉巴蜀之后,管理成都地区的李冰,把个嘉州逐渐变成了山川秀丽、百姓殷实的西蜀宝地。
凌云大佛身上的那种盛唐风采,早在汉代就在这块土地上透射出最初的光芒。当时的汉帝国疆域辽阔,气度恢弘。在它的荫庇下,古老的嘉州显得青春勃发,精神抖擞,襟怀宽广。富裕的古嘉州人把他们的精神寄托、人生希翼,纷纷打造在江边河畔的红色砂岩上。那里将是他们死后灵魂安居的墓室。嘉州地区最初的石刻造像,就出现在这些墓室之中。在紧邻凌云大佛的著名麻浩崖墓里,西王母神话和荆柯刺秦王的故事,在浮雕中向人们诉说着一个朝代、一群魂灵,诉说着大佛修建之前这里的土地和人的精神之路。它们与后来拔地而起的凌云大佛,共同描绘了让世界所有的眼睛都为之一亮的汉唐气象。
[乐山海棠花遍开的景象。
[江上所见凌云山、乌尤山风光。
[摇拍凌云寺、乌尤寺内景观。
[叠印诗人李白、苏轼等塑像。
[叠印岑参、李白、苏轼等诗集封面及内文。
[岑参、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诗人在凌云山、乌尤山的遗迹。
(解说词)
秋天来了,海棠花开了。海棠花开满凌云九峰、乌尤古寺,点缀于典雅的禅院内外,拥挤在铺满红叶的山路两旁。嘉州因此而被古人称之为“海棠香国”。漫山遍野的海棠,托起的不仅是一个鲜花般芬芳的嘉州,更是一个诗歌般芬芳的嘉州。在凌云大佛的精神发展史上,在嘉州山水的精神发展史上,诗人和诗歌组成了极其瑰丽的华彩乐章。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就是这个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就是这个李白,“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那一日,他正醉卧在峨眉山下,青衣江边。经过他的绣口这一声吟咏,李白的峨眉月光,李白的青衣江水,就甘泉一般流进了凌云山的每一道岩缝。李白的诗魂从此长留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