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广播影视剧本创作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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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欲望裂变(2)

一颗没有窟窿眼儿的钮扣

在戏剧作品中,欲望的表现就是动作的设置和展开,或者说冲突的设置和展开就是欲望的裂变。一部中外戏剧史,为我们提供了无数这类的例证。

1981年5月,在挪威戏剧大师易卜生的早期名剧《培尔·金特》问世百年之后,法国里昂市维约班尼国家人民剧院第一次以两个晚会共八小时,演出了未加删节的五幕三十八场的完全版《培尔·金特》。这次引起国际性轰动的精彩演出,让活生生的培尔·金特这个人物,又回到了观众面前。培尔·金特本是挪威民间故事中的一个猎人。传说中,他曾经与神人、林妖等作过战,有过许多奇遇,是有名的吹牛大王和幻想家。易卜生在《培尔·金特》里,把这个人物塑造成一个被强烈的个人欲望支配着的内心复杂的市侩。这个戏从培尔的青年时代写起,那时,他就有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欲望:他幻想发财、掌权,幻想当公爵、皇帝。他是乡村里的一个小混混,喜欢恶作剧。

同时,他又热爱母亲、勇敢、有才能。渐渐的,邪恶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天性中真与善的一面被淹没。他先是抢走接着又抛弃别人的新娘,后来又路遇三个牧羊女,和她们鬼混并轮流粗俗做爱。当他来到山妖之国,欲娶妖女时,妖王和群妖迫使他改变信仰。逃出山妖之国后,培尔在美国发了财,大做黄金梦,想当皇帝。不料,他的游艇被劫,他在一夜之间从百万富翁变成了一文不名的外乡佬,流落到北非洲。因为在撒哈拉沙漠中捡到被盗的一件皇袍,他在东方实现了自己的皇帝梦。培尔到了埃及,企图通过凭吊古迹净化自己的灵魂。然而,埃及疯人院院长把他领到疯人院。最后,年老的培尔历经多年漂泊之后乘着海船在风暴中返回挪威,海船触礁沉没,培尔落水。他为了逃生把厨师推下木板,独自靠岸获救。两手空空的培尔被跛足的魔鬼到处追寻,这时,铸钮扣的人也紧追不放,并对他说:“你本应该成为人间一件马甲上一颗闪闪发光的钮扣,可是你这钮扣没有窟窿眼儿,所以只好把你同旁的废品熔在一起。”

尽管在培尔身上多少保留着一点善良与爱的根苗(他对母亲始终依恋、孝顺,他对一直爱着自己的姑娘索尔薇格保持着真爱和崇敬),然而,在贪得无厌的欲望支配下,这个只求个人飞黄腾达、毫无理想的投机者,注定了只能成为废品——一颗没有窟窿眼儿的钮扣。一部《培尔·金特》,就是一部培尔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欲望作为核中之核,以不断的裂变推动着戏剧冲突的不断展开与发展。

欲望在尤金·奥尼尔的悲剧《榆树下的欲望》中同样成为核中之核。这个戏写于1924年,同年11月11日该剧在纽约市格林威治村剧院首次公演。尤金·奥尼尔在谈到自己的这个戏时曾表示,他“试图给予新英格兰受到压抑的生活欲望以史诗色彩,使这种难以表现的欲望诗一般地表现出来,把它释放出来。”

《榆树下的欲望》讲述了一个发生在19世纪中叶美国农村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的故事。围绕着财产占有欲和情欲,老凯伯特、他的儿子埃本、凯伯特新娶的年轻妻子艾比之间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冲突。老凯伯特在全剧开场时已经75岁,是一个严酷又孤独的农庄主。他先后娶过两个妻子,都故去了。现在,他带着新娶的第三任妻子回到自己的农庄。这时,他的第一个妻子所生的两个儿子,实在受不了农庄生活的贫瘠和父亲的虐待,决定离家出走。这个农庄是老凯伯特的第二个妻子的财产,她死后,留下了一个儿子埃本。老凯伯特将农庄据为己有,又娶了第三个妻子艾比,希望他能生一个孩子来继承这个农庄。艾比只有35岁,体态丰满,精力充沛,她嫁给凯伯特完全是为了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儿子埃本眼看他母亲的遗产即将落到外人手里,对父亲老凯伯特和后母艾比都怀恨在心。这是一场三个人之间的欲望之争。艾比告诉老凯伯特她可以替他生个孩子,老头非常高兴,答应她如果生了孩子就可以把农庄留给她。于是艾比就着手去引诱埃本。在调情的过程中,埃本和艾比却发生了真正的爱情。孩子生下来了,老头说是他的,埃本深恨着自己的父亲,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父亲却回过头来告诉埃本,艾比为了想占有农庄才利用他生孩子。青年人一气之下,决定离开家,也离开艾比。艾比为了向埃本证明她真实的感情,当着他的面掐死了孩子。埃本害怕,去报告了法警。但是,等到法警来了以后,他被艾比的爱情感动了,承认自己也参与了这一罪行,同艾比一道去接受法律的惩处。

在这个故事里,各个人物的欲望,构成了基本的戏剧冲突。欲望——渴求发财致富、对情欲的追求、强烈而贪婪的占有欲等等,使得老凯伯特、埃本、艾比之间相互猜疑、相互仇恨。奥尼尔将这种冲突归结为清教禁欲主义和极力要挣脱这种枷锁的追求生活的强烈欲望之间的冲突。《榆树下的欲望》中欲望的裂变,在如何设置和展开戏剧冲突方面,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

一个历史的陷阱

在当今中国的小说和影视剧创作中,欲望叙事,尤其是权力叙事,已经成为了一个相当突出的景观。这种现象,集中表现在以历史上实有人物为描写对象的历史小说和历史题材电视剧的写作中。仅就电视剧而言,从《秦始皇》、《汉武帝》开始数下来,几乎是一张列不尽的名单:《武则天》、《大明宫词》、《唐明皇》、《孝庄秘史》、《康熙王朝》、《雍正王朝》、《还珠格格》、《宰相刘罗锅》、《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末代皇帝》、《末代皇后》等等。大家的目光一下子纷纷聚焦宫廷之内、皇室之中,对于皇帝权力即皇权以及统治者内部波诡云谲的阴谋权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里,涉及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我们应当对欲望本身作出一个怎样的判断?具体的说,对于由权力欲望而产生的权力崇拜和政治权谋,我们应当怎么看?

我们的一些电视剧编导往往在这里遭遇历史的陷阱。

皇权是什么?从根本上说,皇权就是皇帝统治人民的权力。由封建社会的专制极权性质决定的皇权,对于广大老百姓来说,那就是蛇蝎虎狼,那就是长夜漫漫。古人所谓“苛政猛于虎”,所谓“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说的就是这种封建皇权的体现。可见,当欲望以皇权的形式出现时,它显示在世人面前的,更多的是魔鬼的一面:穷凶极恶,穷奢极欲,金碧辉煌、绫罗绸缎包裹着的,是无尽的贪婪和无比的凶残。然而,某些历史题材电视剧编导却只见豪华府第、锦衣玉食、美女如云,不见欺男霸女、弱肉强食、草菅人命。他们为雍正皇帝评功,替康熙皇帝摆好,用大量的镜头、画面以至细节告诉观众:雍正是怎样挑灯披览,事必躬亲,艰苦朴素,不贪女色;康熙又是如何雄才大略,智勇超群,平乱削藩,勤政为民。至于他们当年是怎么大兴文字狱、残酷迫害读书人的,怎么专横跋扈、阴险狡诈地整治异己,镇压民众的,却只字不提,仿佛压根儿就没那回事儿。这明显是对于封建皇权这个欲望的怪胎判断失误——他们掉进了历史的陷阱。用“掉进了”这三个字,其实并不准确。歌颂皇权、崇拜皇权是某些人有意为之。一位著名编剧就说过:“我在写《康熙王朝》时,并没有明确的肯定或否定的理性支撑,而是感性的。有人认为,《康熙王朝》是对皇权的肯定,对皇权为中心的世界的膜拜。其实是这类题材必然带来的‘副作用’……由于我是以康熙为本剧的核心,显然要给他贯注作者个人的情怀,赋予更多的内涵,使他尊贵起来,不可能写上许许多多残暴的东西,卑鄙的东西。……你不能怨我没多写康熙很多非人的一面。如果写小说,我会,但搞电视剧不会。原因很简单,那会影响收视率”。说实话,我很佩服编剧的坦率。可惜,这种坦率丝毫不能挽回他对皇权的判断失误所造成的负面影响。

曾经有人说,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相斫书。这一点,反映到电视剧创作中,就构成了与皇权崇拜并存的戏剧冲突——欲望支配下的争权夺宠的权力斗争,其中,充满了封建的阴谋权术。不如把它称为荧屏上的封建机谋权变叙事。在这里,某些电视剧编导再次跌进历史的陷阱。

从文化属性上讲,封建社会宫廷内外的权力角逐的参与者一旦进入权力机制,介入权力斗争,他们就不得不进入一种特殊的与封建政体紧密相关的封建文化之中,或者说,这种权力角逐是在封建文化的基础上展开的。因此,要想他们对封建政体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根本不可能。他们不仅合作,而且合谋:密室策划,煽风点火,两面三刀,尔虞我诈,翻云覆雨,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可谓阴谋阳谋、明箭暗箭,无所不用其极。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取决于势力,一切都取决于谋略,为了私利不惜一切手段。这显然是一种与现代民主政治完全相背离的落后的文化、阴暗的文化、恶劣的文化,它是反人性反人道的。

然而,面对这样一种阻碍社会文明进步和生产力发展的欲望的恶性衍生物,有的历史题材电视剧的编导却投去一种欣赏的眼光。我们不难从《雍正王朝》中那场四爷雍正与兄弟“八爷党”之间的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战中,读出这种眼光。在这部电视剧中,观众看到指鹿为马,借刀杀人,欺世盗名,口蜜腹剑,背信弃义,结党营私,却很难看到编导对这种诈变无穷的流氓手段的些许鄙夷与批判,更读不出元人散曲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那个与老百姓有关的“苦”字。

中国当代历史题材电视剧创作中的上述现象给了我们一个警醒:欲望的裂变——冲突的设置与展开固然重要,但是,对欲望的判断更加不能忽视。作为一个现代人,广播影视剧的编导在谋划冲突的设置与展开的时候,务必不要忘记问一问自己:我是否具备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是否具备一种健康的道德情怀,是否站在现代民主政治和时代的人民的立场之上?因为,这是你对欲望作出正确判断的前提和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