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9650700000027

第27章 客居韩国(9)

三十、陶瓷艺术家金基哲先生

请想象一位60岁左右的老者,身材修长挺拔,慈眉善目,带着一副近视眼镜,乍一看去,是十足的学者派头。然而,他与我见过的其他韩国学者又很不一样,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非常别致的小帽,右耳上方的帽檐上还插着一朵鲜红艳丽的美人蕉花,走起路来轻快如风,仿佛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就是韩国著名的陶瓷艺术家金基哲先生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我有缘与他见面,得益于他的儿子金敏镐博士——他是高丽大学校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一位从事敦煌文化研究的青年汉学家。金博士的勇气和能力常常让我感到惊奇,他曾经独自一人去敦煌游历,有时乘车,有时徒步,这是我这个中国人至今尚未办到的事。

1993年的5月2日,正逢星期日,金基哲先生的散文集出版庆祝活动在他的郊区别墅里举行。金先生早年毕业于高丽大学校英文系,是一位专攻英国语言文学的学者,可是他热爱祖国的文学与民间艺术,——长年从事陶瓷艺术品的设计和制作,并且写作散文,在韩国久享盛名。他的乡村别墅其实也就是他的陶艺作坊,座落在汉城郊外的一个山坡上,占地面积很大。这里有烧陶的土窑,有码放整齐的成堆的木柴,有传统韩国式的木制亭台,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在中心位置上,则是一座二层楼房,造型古朴而有艺术风采:石头墙,木板地,农舍式的草制屋顶,全部西式的卫生设备,除去家居之外,还有两间艺术展览室,一间在楼下,一间在楼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金基哲先生的作品。楼上的一间面积较大,除去展示金先生本人的作品之外,还摆设着许多以天然植物为装饰的艺术品,比如,在天花板上挂着已经干了的菊花,又比如,挂在墙上的花瓶里,分别插着麦穗、丁香花、干枝梅,还有造型别致的树枝。在楼下的展览室里,则摆放着盛开着的美人蕉大花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大型的陶瓷艺术品上,都点缀着一只匍匐着的小青蛙。我为此请教了金敏镐博士以后才知道,原来金基哲先生善烧青蛙,那是他的风格标志。

这一天的庆祝活动,来了许许多多的嘉宾,停放在路边的汽车长龙,自山上一直蜿蜒至山下,来者都是韩国文化界的名流、作家、艺术家、出版家等等,也有不少大众传媒的记者。在众多的黑眼、黑发、黄皮肤中间,也夹杂着几位金发碧眼的西方人,据说都是金先生的同行和朋友。高丽大学校的著名教授李东乡先生伉俪也来了,许世旭先生的夫人也来了(许先生当时在国外),他们都是我所熟悉的人士,在这样的一个场面里重逢,当然别有一番情趣。

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出版仪式,居然如此隆重而热烈,令我这个以笔墨为生的人,十分感动。韩民族这样尊重文化,尊重文化人,也是能够产生经济奇迹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十一、我的韩国妹妹

许世旭先生是诗人,而诗人的脑子里,常会闪现出灵感。

有一天,许先生对我说:

“肖凤,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她出生在北京,可却是地地道道的韩国人,她的样子长得跟你很像,我一定要介绍她跟你相见,你们应该认作异国姐妹,让我来安排。”

许先生说的这位女士,就是高丽大学校英文系的朴京子教授。

许先生在繁忙的教学、写作之中,竟然牢牢地记着这件事。在他的安排之下,我和朴京子女士见面了。

她的个头比我略矮一点儿,身体比我略胖一点儿,她长着一张长圆形的面庞,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不讲话的时候,这双大眼睛就静静地注视着我,讲话的时候,嘴角就挂着甜甜的微笑。她虽然是留学美国的洋博士,可是通体上下,仍旧保持着韩国女性特有的那种温柔、善良、纯朴的风度和气质。

她告诉我,她40年代初期在北京出生,所以父母为她取名“京子”。抗日战争胜利后,她随父母回到了祖国,至今她的母亲还很怀念在北京度过的那段日子。现在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是外交官,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一个在大学读书,一个在中学读书。说到她的爱子时,她的脸上就会洋溢出灿然的笑容。她也有许多可爱的学生,她不仅教给他们学识,还帮助他们找寻职业,以至于有一天她的丈夫对她说:“你不能把爱学生的心,多分一点儿给我吗?”

她是一位女教授,可是在家里却是贤妻良母。她每天都要为丈夫、儿子们做饭,整理房间,同时,还要侍奉高龄的母亲和公公两位老人。她把这两位老人的饮食起居都安排得井然有序,让他们安享幸福的晚年。

人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我觉得她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我母亲一生只生我一个,所以我早就很想有个姐姐,或有个妹妹。说来读者会觉得可乐——朴京子教授与我感情很好,但是我们之间语言不通。她只在北京住到三岁,中国话已经完全忘记,而我也听不懂、也不会说韩语。所以我们每次见面,都要麻烦中文系的博士先生们。第一次见面是助教长丁玟声博士为我们沟通,以后的见面则是新一届助教长张东天博士为我们翻译了。每次见面,从联络时间、地点,到真的见面、谈话,都由博士先生一手包办,我们这对异国姐妹情,给二位博士,带来了很多麻烦。可是,他们都很厚道地愿意为我们奔波。而朴京子教授和我,也确实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1993年底,我归国前不久,许世旭先生特地请朴京子教授和我吃饭,一方面是为我送行,另一方面是为由他促成的这段姐妹情谊来一次有纪念意义的聚会。聚会的地点在北汉山的大苑阁,那是一个十分幽静、宽阔、高雅的去处,在一个典型韩国式的餐厅里,我们围桌席地而坐,吃着传统韩国式的火锅,互道“珍重”。

我不知道与我这位韩国妹妹,何时能再相见?

三十二、韩国的家庭

女人的位置

在韩国住了一年半,有件事,令我十分吃惊。那就是:在40岁以上的夫妻之间,仍保留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古老传统。

比如教授之家,无一例外地都是男人在外教书,女人在家操持家务,教育孩子。其实,教授夫人们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修养很好,但是自从嫁给教授,做了太太之后,就专一地待在家里,做起家庭妇女来了。这种情况与我国30年代前后成婚的那代教授之家极为相似。

韩国教授的薪水很高,教授太太们无须为生活费用担忧。教授的收入足以养活太太,养活孩了,还能够买房子,买汽车,支付子女的教育费(这笔费用很贵)。夫人们只需安心地在家里做饭、洗衣、收拾房间、料理家务、管理家庭财产、教育孩子就行了。如有什么文化聚会,像音乐会、出版发布会、电影晚会、跳舞晚会、聚餐会等等,教授太太们就化好妆,穿着高雅合体的服装,走出家门,与丈夫双双出现在这种社交场合上。

这样的家庭结构,能够保证教授们专心致志地教书、研究、写作。不必像我国的教授们那样,不分男女,还都得为柴米油盐等琐事分心。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夫人们,成天被捆在家务琐事的樊笼里,便会产生寂寞之感。尤其是那些有才华的知识女性,更是难免感到惆怅。不过,韩国妇女都是东方味十足的女性,绝不会像《克莱默夫妇》中的那个美国女主人公那样,只是因为不耐烦就弃夫弃子出走。韩国的夫人们仍然坚守自己的“家庭岗位”,相夫教子。但是寂寞之感,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作为补偿,这些夫人们都拥有自己家庭的财产管理大权。韩国的银行管理制度非常先进,每个家庭只有一个账号,教授每月的薪水,学校有关部门都通过银行汇到太太的账号上。所以有的教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辛辛苦苦挣的钱,都上了太太的账号!”也有的教授发牢骚说:“你们以为我们韩国男人是一家之主吗?完全不是!家里的所有钥匙——公寓钥匙、钱箱钥匙、汽车钥匙,统统掌握在太太的手中。”一位教授干脆用精练的语言形容道:“在家里,我太太就是王!”一位讲师问我说:“中国的男人也有私房钱吗?”当我告诉他,有的中国家庭也有“妻管严”问题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自我调侃道:“唉,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可怜啊!”

当然,在韩国的大学里也有女性教授,不过那真是凤毛麟角。只有那些非常开明的家庭和个性非常坚韧的女性,才能成功。这些女教授清一色都是外国留学生,她们非常辛苦:又要在外面教书,又要在家里照顾丈夫和孩子,还要把自己打扮得入时得体,其辛苦的程度甚至比中国的职业妇女还要厉害。比如,我任教的大学里就有一位英语教授,她就是上面说过的我的韩国妹妹朴京子教授,她既要教书,又要照顾丈夫和两个儿子,还要服侍公公(丈夫的父亲)和自己的母亲,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她爱自己的学生,有时回家晚了,她的丈夫就不高兴,说:“你到中国去吧,那里才是女人的王国!”这位女教授的性格非常活泼可爱,她把丈夫的话告诉了我这个“中国姐姐”,然后发问道:“在中国,做丈夫的是否如此对待妻子?”“在中国,女人的地位究竟怎么样?”

关于韩国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我的一个女学生给我讲述了她的父母亲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故事。她说:“我的爸爸从来不做家务事。比如,他坐在那里想要看报,而报纸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也不拿,只是呼喊我的妈妈道:‘喂,把报给我拿来!’我的妈妈问他:‘报纸就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拿?’可是一边这样说,一边还是帮他拿来,放在他手里。一会儿爸爸又喊:‘喂,给我一杯水喝!’如此这般。我不愿做妈妈那样的女人,一辈子为一个男人服务。我要做一个独立的女人,所以我要好好读书。”就是这位女孩子,她大学本科毕业后,又发奋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准备硕士毕业后,再考博士研究生。她非常聪明好学,字写得极漂亮,如果参加中国的钢笔书法比赛,一定能获得大奖。她对我说:“老师,中国的男人怎样对待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是否与男人一律平等?我很羡慕中国女人。”

随着经济的发展,时代的进步,韩国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女孩子的独立性与自主性,也大大提高了。在二三十岁的这一代青年人之中,观念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男孩子不再把女孩子当做“二等公民”来看待了。这一代人中的女大学毕业生,都愿意谋职上班,做个经济独立的女人,没有人再愿意返回厨房,只当教授太太了。即使是结婚成家,丈夫对妻子也是百般体贴,百般尊重的。上一代的韩国男人不下厨房,他们认为男人下厨房是非常荒谬的,韩国有句俗话:“进了厨房,就不是男人了。”一位男博士告诉我:他在童年的时候,总爱追随着母亲的脚步,亦步亦趋,有一次,他跟着母亲走到厨房门口,母亲立即严肃地告诫他说:“不要走进厨房。进了厨房,你就不是男孩子了。”可是现在,由于青年知识女性的独立意识很强,又大都是职业妇女,所以结婚成家之后的男士,就要违背父辈的教诲,常常进入厨房,帮助太太料理炊事了。特别开明的男士,为了照顾太太的事业,甚至夫妇分工,轮流值班,一天一人做饭。况且现在韩国的方便食品,多种多样,物美价廉,也给上班族的青年夫妻提供了诸多方便。这样的小家庭,能够做到夫妇双方事业、家庭两不误,与今天的中国小家庭,很是相似了。

家庭结构

韩国的家庭结构非常稳固,离婚率是亚洲最低的。韩国的家庭结构也非常“传统”。

最常见的组成方式是“三代同堂”——祖父母、父母亲和孩子们同居一处,共享天伦之乐。我的韩国学生在他们的中文习作里,经常写到他们的祖父母是如何地关怀教育他们。每逢春、夏、秋三季的星期日或节假日,常见到许多人家的三代人,一起到郊外的公园里去游玩,他们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铺上野餐专用的席子,然后全家都席地坐在一张席子上,摆出主妇准备好了的饮料和食品,边吃边聊,边说边笑,有时还会边唱边跳。朝鲜民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从孩子到老人,几乎人人都能唱歌,个个都会跳舞。即使是六七十岁的老妈妈,也能够张口就唱,而且热情洋溢;七八十岁的老翁,也能够翩翩起舞,动作灵活敏捷。

韩国人至今仍然很遵守孝道。举个例子:一位著名的汉学家,汉城大学中文系的李炳汉教授,把90岁的高堂老母供奉在家中,每天都向令堂大人行礼请安。任何来访的客人,他都领着去跟老夫人见面。一个星期日,他请我和另外一位应邀访韩的中国著名广东作家吃饭,也照例地把我们领进老人的房间。他是韩国汉学界的著名权威,平时器宇轩昂,很有气派,可是一走进高堂老母的房间,立刻鞠了一个90度的大躬,而且满脸含笑,憨态可掬,像个想讨大人欢喜的孩子。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国人的家庭结构,也向着愈来愈小的趋势发展。

现在40岁左右的知识分子夫妻,和二三十岁的青年夫妇之家,就多从父母的家庭中分离出来,组成了只有夫妇双方,或者再加上一两个孩子的小家庭。青年一代普遍认为:他们在生活情趣和生活习惯方面,与老年人难免存在着差异,分居会使两代人都觉得更方便。平时分开来过日子,遇到星期日或节假日,再回到双亲家中团聚,这样亲情反而显得更浓。

不过,这样的家庭组合,也给韩国的交通带来了更多的问题。现在韩国的小汽车拥有量非常之高,平常上下班的高峰自不用说,到了星期日或节假日,因为许多小家庭要开着小汽车去拜见父母,许多大家庭要开着小汽车去郊外旅游,致使汉城的堵车现象十分严重。至于到了韩国人最重视的“中秋节”,全国所有的家庭都要团聚之时,交通警察疏导车流,就要开动直升飞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