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瑾
清康熙二十三年春,傅山子傅眉因病去世,时傅山已是78岁的老人。晚年丧子,痛彻心脾。为此,傅山写下了十数首《哭子诗》。据《傅山全书》所录《哭子诗》有两个版本,一是山西省博物馆藏手稿,一是《霜红龛集》本。其实还有两个版本,一是傅莲苏抄本,一是台湾石头书屋藏卷子。这四个版本略有出入,但大体一致,可互相校勘、补充。尤其是山西省博物馆藏本笔迹潦草,多处修改,涂抹严重,应是傅山《哭子诗》之初稿。
稿本《哭子诗》共16首,除第一、第十五、第十六首外,各有标题,分别为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经济、哭胆识、哭干力、哭文、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其中哭经济,只有标题而无诗;哭胆识,只有一句,似未完成。细观此稿,原顺序为哭忠一、哭孝二、哭才三、哭志四,后傅山将最后一首:“父哭子常事,奈兹八十身。……”标为第一首,所以原顺序即改为哭忠二、哭孝三、哭才四、哭志五,其余顺序依次标注。傅山于诗后另有跋,相当于傅眉之小传,书写流畅,一气呵成,中间亦略有修改,然较为清晰。看来,傅山写诗时,心情悲伤,情绪激动;写跋时,心情则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傅山《哭子诗》虽然列有16首,但就内容来说,可分为四个问题:
忠孝问题
“忠”、“孝”是中国古代道德的基本规范。忠以事君,孝以事父,忠和孝是紧密相连的。故《孝经》有:“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虽然,上古的“忠”是有条件的,孔子云:“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更有甚者如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但中古以后,随着封建专制统治的加强,“忠”成为臣民绝对服从于君主的一种道德义务,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明代是一个极权的时代,但又是一个忠臣义士辈出的时代。“文死谏、武死战”成为士大夫们的信条。所以,无论是嘉靖时期的“大礼仪”之争,还是东林人士与阉党的斗争,都表现了有明一代士人的忠贞之气。尤其是明清鼎革之际,许多士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仍然忠于故国,不仕新朝,保持了高尚的民族气节,成了新时代的遗民。而在此一群体中,父子两代遗民者,傅山和傅眉是杰出的代表。
傅山,原名鼎臣,字青竹;后改山,字青主,又署侨黄、松侨、石道人等。明天启年间廪生,屡试乡举不第。甲申国变后,出家为道士,人称“朱衣道人”,自称侨黄。从事秘密反清。甲午“朱衣道人”案后,先下江南,以观局势。后闭门读书,靠行医维持生计。勤于著述,开诸子研究之先河。擅书画,为清初书坛之大家,其草书,风樯阵马,豪迈不羁,连绵不断,气势磅礴。史书多有传。其子傅眉,字寿髦,或作寿毛。记载较少,或附记于傅山传中。而父子同作为遗民被收录,则见于谢正光先生《明遗民录汇辑》中。其中傅山见黄容《明遗民录》卷五、陈去病《明遗民录》(《国粹学报》三七期)。傅眉见孙静庵《明遗民录》卷十四:
明傅眉,字寿髦,青主先生子也。能养志,每入山樵采,置书担头,休担则取读。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访青主,问郎君安在?曰:“少需。”俄有负薪者归,山呼曰:“孺子来前肃客。”吏部颇惊。抵暮,令之伴客寝,则与叙中州文献,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尽答。诘朝谢曰:“吾甚惭于郎君也。”山故喜苦酒,自称老蘖禅,眉亦子称曰小蘖禅,或出游,眉与子共挽车,暮宿逆旅,仍篝灯课读经史骚选诸书。诘旦必成讼始行,否则予杖,故其家学为大河以北所莫能及。
傅眉之事迹还见于瞿源洙《笠洲文集》卷七《傅寿毛先生传》,并有“赞曰”:予少时读外祖清源公《我诗集序》,知阳曲有寿毛先生,而不得其详,今岁遇张君思孝,备述其为人,不觉为之叹息而泣下也。者潜溪宋公为《秦士录》,鼓勇跳荡,辟易万夫而胸藏四库书,虽老儒宿学,不能罄其囊底物,然卒无所遇以死,何其与先生相肖也。
当然,傅眉的遗民态度来自于他的父亲傅山。
傅山的遗民情结非常浓厚。《霜红龛集》卷十五《汾二子传》中傅山为了纪念参加顺治六年参加反清起义的同学薛宗周、王如金,而于《传》后有这样一段议论:
鄙夫见此等事迹,辄畏触忌讳言之。从古无不亡之国,国亡后,有二三臣子信其心志,无论成败,即敌国亦敬而旌之矣。若疾之如仇,太祖何以夷齐讥诮危素也。余阙之庙,是谁建之?何鄙夫见之不广也。继起之贤,断不尔。
《傅山全书》卷三十一《贾淑谊论》亦云:
夫以明诸生汲汲于今乡举,不必得乡举;以明乡举汲汲于今进士,不必成进士。
傅山的遗民思想还表现在最初的反清活动以及后来与其他遗民的交往过程中。
故而,傅山把“忠”是放在首位的。《哭子诗》第二首《哭忠》,傅山原稿列第一,只是前面应该有个无题的引子,所以《哭忠》变成了第二首。“元年戊辰降,十七丁甲申。靡他四十年,矢死崇祯人。”傅眉生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当明社覆亡时,傅眉才17岁。尔后的40年中,无论是离乱,还是安定,傅眉都听从父亲的教诲,既没有参加过新朝的科考,也没有成为仕清官员的幕僚,而是伴父读书、行医,并代父治家,隐于乡间。傅山所说的“靡他四十年,矢死崇祯人”就是傅眉的真实写照。
当离乱傅山出家为道士后,年仅17岁的傅眉接起了承担家庭的重任。所以傅山哭道:自叹于老母,负米未仲由。离乱动转徙,亏尔升斗谋。祖母不止饿,我每暗点头。
伤心甲午除,尔始解拘囚。黄昏奔西村,己死固碾沟。敲门见祖母,不信是尔不。稍焉倾少米,菜问邻家求。明日是年下,稀粥寒灯篝。老母举一匙,如我进庶羞。相守又六年,祖母将弥留。扶抱至揩拭,一切代我周。径以孙为子,竭力无豫忧。
顺治十一年(1654年),“朱衣道人”案发,傅山被逮入狱,傅眉亦被牵连拘囚,多次审讯,几近半年,除夕才被放还。连夜奔西村,翻沟几乎死于道上。此后30年,其实是傅眉在操持家务,养活老小。傅眉的死,对家庭而言,无疑对是个沉重的打击,何况年近80岁的傅山。所以,傅山在傅眉死后不到半年,也离开了人世。
傅眉在离世之前,写下了《临终口号》二首:
父子艰难六十年,天恩未报复何言?忽然支段浑无用,世报生生乌哺缘。
西方不往不生天,愿在我翁双膝前。我若再来应有验,血经手泽定新鲜。
此诗读之让人凄凉而悲伤。父子之情不仅体现在傅眉的“孝”上,也反映了遗民父子虽然生活处境艰难而矢志忠贞于先朝的气节。
才干问题
傅山的家庭自其六世祖傅天锡以《春秋》明经为临泉王府教授起,数代人皆重于读书。五世祖傅康,监生,早亡。曾祖傅朝宣为宁化王府仪宾。祖傅霖,嘉靖壬戌进士,官至山东辽海参议。好班氏《汉书》,刊刻过《淮南子》,著有《慕随堂集》。父傅之谟,万历岁贡,养亲不仕。可以说,傅氏一门除傅霖辈略有功名外,其余不过读书人而已。至傅山,作为王戚名宦之后,家庭殷实,生活充盈是不成问题的。李自成大顺军至太原,追赃助饷,家道破败。清兵入官,行“更名田”,家产难以追索。傅山晚年数数所说之“罗叉外侮”、“恶里”,即指此事。
甲申鼎革,傅眉17岁,经历了变迁与磨难。虽然,尊从父命,不仕新朝。但年轻人的抱负还是有的。傅山于《哭子诗》后云傅眉:二十四、五至三十岁,学纵横。既而曰:“纵横不可学,权不自我,不如富强。”遂讲富强。终日读《管子》、《商子》,每以古今成败倚伏要害一日之微长自喻,取孙、吴、穰苴、魏缭,括不过五、六百言,曰“不多篇”。
戴枫仲《高士傅寿毛行状》亦云:寿毛学类纵横,自拟措注作用,多出于《管子》。叹世无知兵者,复取孙、吴、穰苴、魏缭、武侯、药师,括五六百言,曰“不多篇”。又能骑临,善长枪,有垂功名于竹帛之志。辛卯侨西河,梦上帝召,造训狐之谣,又梦小红天者,从太后行,前导二幡,有簪珥衣冠之对,于是自负益大。遍历九边,览其形胜,以所如不合归,沉沦卑贱,卖药太原市,代父治家,养祖母天年终。
傅眉是有远大抱负的。
傅眉的抱负不仅因为朝代的更迭而不能施展,家庭破败后的窘迫和沉重的负担也使得他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家庭生活上。年迈的祖母、亦儒亦道的父亲、孤儿的堂弟以及年幼的子侄辈,全部的压力都在傅眉身上。故而有“惜未竟其用,以其余绪发而未诗赋书画”。
诗赋问题
傅山《哭子诗》里有《哭文》、《哭赋》、《哭诗》三首。皆谈的是傅眉的诗文。关于傅眉的诗,戴枫仲《晋四人诗凡例》曾有所论及:寿髦一人之诗,而静躁不伦。余细绎其故,凡音节靡平,辞调遒迫者,皆甲申二月至八月走不择险,哀不择声之时之语,故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盖变风也及乙酉以后,志在林栖,所求易足,以远体远神,而时出之以艳慧,不陶而陶,与时高下,故又一变也。
傅眉之诗见于《晋四人诗》和《我诗集》,现俱收录在《傅山全书》附录一《傅眉集》中。多为离乱、记事、读史与唱和诗。当然,其诗不乏受傅山的影响。傅山于诗,喜欢唐人,尤喜杜甫。傅山的《杜遇余论》中记:
冠山雨十许日。一日忽午后风云雷电,林薄晦冥,惊骇臆。莲苏问:“文章中有此气象否?”余曰:“史记》中寻之,时有之也。至于杜工部七言、五言古中,正自多尔。”眉曰:“五言排律中犹多。”余颔之。
祖孙三代论诗,而以杜甫作为对象,可见傅山父子对杜诗熟悉的程度。《傅眉集》录诗160余首,而以五言为多。所发议论者,也多在五言诗中,而杜甫的影响在于此。
戴枫仲刊梓《晋四人诗》,收录傅山、傅眉、白孕彩、胡季子,皆以四人为明遗民而互相有牵连之故。白孕彩,平定人,世家子。与傅山“三立书院”同学,明清鼎革后不仕,与傅山声气相投。其女适傅山侄傅仁。胡季子,明户部主事胡遇春子,汾阳人。傅山弟子。傅眉,傅山子。故戴枫仲《晋四人诗叙》云:继公它而起者,鹤鸣子和,则有寿髦;声应气求,则有居实、季子。四人安贫乐道,具有同心,只字片词,珍为麟角,所以逃名而名我随者也。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本《阳曲县志》亦载:先是,枫仲尝梓公它、白居实、胡季子暨寿髦作,题曰“晋四人诗”。四人者,心同,学同,瞻识同,时命同,各有序列,稍见品弦。
汪世清先生于谢正光《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一书《序》中说:今人选今诗,在清初的百余年中,称得上是一个旺盛期。当时的选诗诸家,有袍笏缙绅,也有韦布之士;有以诗名,也有不以诗名的。当时诗名大而远播者,前有钱谦益,后有王世祯,傅山等人确实不以诗名的。正是因为他们“心同、学同、瞻识同、时命同”,所以,才被有心人戴枫仲刊梓,留一历史文献。
当然,并不能否定他们在诗文方面的才能。瞿源洙《傅寿毛先生传》中记载:甲午岁,徵君以飞语太原郡狱,先生亦羁阳曲县仓。金陵纪伯紫、合肥尚书龚公救之力,事白得释。先生诣合肥之门,撰《紫芝赋》以赠之。合肥公收召才隽,知名士满堂。先生喜议论,与人辩驳,前无强敌。一日诸名人品评祢正平《鹦鹉赋》,先生曰:“此小儿乞怜语,《渔阳掺挝》,气尽索矣,不足道也。”云中王埙知其才,曰:“何不作后《鹦鹉赋》?”先生于是振笔一书,横肆数百言,捷如风雨,奇气崛,尽扫正平之词,一座传观大惊。伯紫更诵《紫芝赋》,曰:“是不从人间来。”先生曰:“我赋才出卢次梗上耳。”徵君急呼之归,曰:“无持布鼓于雷门。”
傅眉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性格豪放,才赋超人。正是由于特殊的历史年代,傅山的训诫和阻拦,使得傅眉的才赋不能尽情地施展。傅眉晚年的痛苦和浸心于内典,与此有着极大的关系。
书画问题
傅山是明清之际最为著名的书法家之一,其气势连绵的大草书法对后世有着重大的影响。有关傅山书法的研究,历代不乏其人。而研究具有学术价值者,则应数林鹏先生《丹崖书论》和白谦慎先生《傅山的世界》。前者从政治和艺术的角度,对傅山书法的艺术风格作了应有的阐述;后者从社会学和艺术学的角度,考证、扒梳,用丰富的资料,对傅山书法风格的成因进行了解说。有关傅眉的书法和绘画也予以涉猎,但失之于简单。
傅山《哭子诗》里还有《哭字》、《哭画》两首,详细地介绍了傅眉书法与绘画的学习和造诣。《哭字》云:似与不似间,即离三十年。青天万里鹄,独尔心手传。章草自隶化,亦得张索源。玺法寄八分,汉碑斤戏研。小篆初茂美,嫌其太熟圆。《石鼓》及《峄山》,领略丑中研。追忆童稚时,即缩《岣嵝》镌。黑知黑主日会通,卒成此技焉。
傅山又于诗后跋论其书法:
书法,篆则李斯玉筋,隶则梁鹄、钟繇,楷、草、急就则张芝、二王、索靖、欧、褚、李北海、鲁公,皆无所不临。
从傅山的记述中可以看出,傅眉于书法无所不临,但精于篆书、隶书和草书。书法的泛临来源于明代阁帖的滥觞。自从宋代刻帖出现以后,官府和私家刻帖开始盛行,明清之际刻帖尤多。明代书法不仅来自于宋、元,更上溯之晋、唐。而隶书又自唐归汉。明初期出于元,中期学于宋,晚期则宗法唐与晋。故晚期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臆临晋唐,出现了连绵大草的书风,傅山是这一书风的典军。傅眉虽然临书很多,但还是受乃父的影响。在其流传的大量书法作品中,仍然是这一流派的书法占大多数。存世的手稿则于行楷中加小草或章草,大幅作品则参以黄山谷的风格。
傅眉的绘画宗法北宋,“放笔颠险”。傅山《哭画》云:
磊不胜描,花鸟时一且。老胸之丘壑,偏得尔笔写。危峰闪浓云,风涛半天洒。土塔墙上松,艾纳檑。气势不可当,直欲透梁瓦。狮子一丈大,哮揽飞笔下。雄风震佛座,不吼百兽哑。总肖尔之诗,不顾人骇傻。挥霍所未快,丰所未泻。精神抱丹青,廖天乘尻马。经营三大画,惨淡还大冶。粉本应真图,寂寞神州也。
从傅山对傅眉绘画的哭诉中,知道傅眉不仅擅长山水,并且对于花鸟也是精湛的。现存于各大博物馆傅眉的画和记载是相符的。
傅眉的死,对年近八旬的傅山的打击是难以言状的,老人的精神开始崩溃,他给数位好友留寄遗书,希望照顾年幼的两孙。《哭子诗》既是傅山凄凉心情的倾诉,也是给孙辈留下傅眉一生的写照。在傅眉去世后的四个月,傅山也含悲离开了人世。一代遗民、一代伟大的艺术家陨落了,但他的精神、他的思想、他的艺术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心中。